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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他说:“让我考虑一下。”

大总管笑道:“我们家主愿意给贵府三天时间。您慢慢考虑。我先告辞。”

姜家家主在堂上呆呆坐了一会儿,猛然醒了神。他吩咐左右:“不准将今天的事告诉公子。”

他说的“公子”,自然是指嫡长子姜月章。

仆从们垂首应是。

家主又抬步去了后院,找姜夫人商量。

姜夫人原先听说宇文家求娶幼女,气得差点晕厥,在心里翻来覆去将宇文恺骂了无数次,再骂宇文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真是痴心妄想。

她知道今天宇文府来人,气哼哼地等在房里,想着要是夫君糊涂、要将滟云许给那无赖子,她拼了命不要也得护住幼女。

不想,姜夫人等来等去,却等来个让她也目瞪口呆的消息。

“……他们要沐云?!”

姜夫人愣了半天,犹豫起来:“那……当然能不答应是最好,可听他们的口气,若是不答应,竟是要……”

她想了半天,又问:“我们的人,够不够抵挡那些兵的?”

家主已经在心里反复推算过了,每一次都是沉重的结果。他缓缓摇头:“不够,差得太远。”

姜夫人不说话了。

半晌,她又低声说:“可是大公子那里……”

她与姜月章向来彼此疏远客气,且她还很忌惮那人。她心里清楚,姜家这些年来之所以能在朝堂上稳稳当当,很大一部分是那大公子的功劳。他虽然是个病秧子,可心思深沉得吓人,姜夫人还偷偷想过,指不定就是他生得太妖孽,才要用身体康健来抵,才能平衡。

家主好半天没说话。

“我觉得,那孩子如果知道了,说不定……”

姜夫人等了好久,只等来丈夫的吞吞吐吐。她心里烦躁,催道:“说不定什么,大公子会如何?他手里要是有什么牌,就都拿出来,这可不是藏着掖着的时候!”

家主苦笑道:“要是让他知道了,指不定会真叫滟云嫁出去!”

姜夫人骇然。

“他敢!”她柳眉倒竖,怒声震动屋子里的每一寸空气,“以嫡女嫁与奸臣庶子,邀宠献媚?真这么做了,姜家何以立足!”

家主面色苍白。分明谈论的是自己亲子,他神色中却隐有恐惧:“我如何不知?可你不知道那孩子的能量,他……”

姜夫人愤怒至极:“他要是真有能耐,就现在去解决宇文逆贼,那我倒真心服口服!拿嫡妹去填,算什么本事?!”

家主却还是摇头:“这时候动手,无异于以卵击石,没见这城中大家大族,谁都闷不吭声……”

姜夫人呆呆片刻。

她仔细地观察着丈夫的神色,甚至从未有这么仔细过。她凝视着这个男人,倏然意识到:这个丈夫,现在是靠不住的。她要保住女儿,必须靠自己。

姜夫人从来不是什么聪明人,但在该聪明的时候,她也能抓住那一丝灵光。

她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不找大公子,直接去找沐云。”

家主一怔:“什么?”

姜夫人十分冷静,甚至冷静得近乎冷酷:“沐云是个好孩子,他和滟云的关系十分要好。我很庆幸,我虽然不大喜欢沐云,却从没有阻止滟云与他亲近。”

家主有些明白过来。他觉得喉咙有些干涩,以至于说话也艰难。

“你是说,让沐云……”

“这原本就是该他自己做的选择,我们本不该越俎代庖。”姜夫人冷冷道,“况且这姜府之中,能够动摇大公子的人,除了沐云,还有谁?”

“夫人……”

“沐云不会不管滟云。他是个好孩子,他知道姜家对他有大恩。这么多年,姜家对他这么好,难道他就白受着,当个白眼狼?不,他不是那样的人。”

姜夫人越想越清晰,甚至抬手理了理自己微乱的鬓发,露出一点从容的笑意。

她望着丈夫那受惊的、无能的面容,笑着,柔声夸奖他:“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夫君,你说呢?”

……

一切正如姜夫人所想。

姜府着人回了宇文家。偷偷地,在夜里,不叫世人看见。

八月,天气转凉。

又是秋雨,天色昏暗。

裴沐坐在窗边,反复擦拭一把匕首。她平静地想:实在不行……那过去之后,是马上杀了宇文父子更好,还是忍一段时间再做?

如果马上杀了,引起军中哗变,且不说世家,城中无辜百姓必然遭灾。

她向来以为自己是一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没想到有一天,她的举动能影响许多人命运。这究竟是阴差阳错,还是哪里出了问题?

在修行上,她自幼被夸为天才,但在面对这复杂的世界时,她感到了自己的平庸。

她想得出神。

屋内烛火跳了跳,她才发觉门口站了人。

姜公子手里提着一样东西,静静看了她不知道多久。他的背后是一片绵绵秋雨,而他的面容如水墨氤氲而成,初看柔雅细致,再看又能觉出无数锋芒。

他瘦削如竹,随意披着深青色外衣,长发散落,眼眸深邃。

裴沐站起来,露出一个笑:“哥哥,我正想找你。”

他淡淡反问:“找我?正好,我也有事找你。”

隐有一丝讽刺。

裴沐走过去,将他拉进屋中,再关上门。飘满秋雨秋风的世界,也随之被关在门外。

她想再点亮多几盏灯,因为兄长眼睛不好,光线暗了便什么都看不见。但他拉住了她,冷声道:“担心我是个瞎子?托你的福,药吃了几个月,我这残废也能看清多一些东西了。”

裴沐不生气,只无奈一笑:“哥哥今天说话怎么这么刺人。找我什么事?”

姜公子死死盯着她。从前他的世界是一片模糊,什么细节都只能靠他自己揣摩,现在他还是看不清,却总算能在很近的距离里看清弟弟的容貌。

……比他想象过无数次的样子,更美。

美得让他心脏灼痛:一半因为无望的爱,一半因为被背叛的愤怒。

“你……”

再开口时,他声音已经有些嘶哑,像被戾气灼伤:“姜沐云,若我不做些什么,你是不是就要跑了?”

“……哥哥何出此言?”

姜公子咬牙切齿。他心脏一阵阵地收缩、绞痛,那种领地被人侵犯、世界秩序差点失控带来的焦躁与愤怒,让他几乎失去神智。如果他的身体有更多一些力量,他说不定会扑过去把这个人咬死――咬他的咽喉,吸干他的血液,彻底让他不能离开自己。

他竭力抑制住这病态的疼痛。

然后,姜公子将手里的东西拍进了弟弟怀里。

“拿去。”他冷冷道。

裴沐低头一看:“这是……怎么像是皇宫里的折子?”

姜公子面无表情:“皇帝手谕,姜家五娘才情过人、深明世情,令其即日进宫,辅助太子太傅,为太子师。”

如果这手谕宣布出去,将震惊整个北齐,因为从来没有女人能当太子的老师。

裴沐也大大吃了一惊:“哥……”

姜公子还是面无表情,声音里带着戾气和嘲讽:“你满意了?五妹进宫当太子的老师,宇文恺再嚣张,也不能再做什么。至于什么当街袭杀……他敢对姜家做什么?姜沐云,我叫你不要去惹宇文家,不是叫你送上去给人家践踏!”

裴沐被他一顿嘲讽。

“哥……”

姜公子继续冷嘲热讽:“你还有什么花言巧语?你以为这姜家上下,有什么事真能瞒过我?你找我何事,打算叫我什么都别做,然后你姜沐云冲上去,牺牲了自己就能保住这家子?你就要眼睁睁看我……咳咳咳……”

他激动太过,掩唇咳个不停。

裴沐赶紧送水又拍背,还拿出她这里常备的药丸,给姜公子喂了。等他终于好了,苍白的脸上已是一片潮红。

他还是怒视着裴沐。

裴沐回以无辜的眼神。

姜公子等了好一会儿,竟然连一句好声好气都没等来,当即大怒,气势汹汹质问:“你有什么话说?!”

裴沐小心地瞅瞅他,给他轻轻拍背:“哥哥,你慢些,别又犯病了。”

接着,她才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想跟你说的,的确是这件事……不对,也不完全是。”

姜公子冷笑,认定弟弟花言巧语,于是继续保持冷脸:“说完。”

裴沐诚恳道:“我是想着,把事情原原本本跟哥哥说了,如果连哥哥也实在没有办法,我就只能用我的办法了。我没有哥哥足智多谋,只有一身本事,到时候去了宇文府中,趁夜杀了他们,再去军中杀了关键将领,把一应信物全都收好,再赶在消息传出之前,叫人拿着信物过去,将边境上的宇文心腹都给拆散,各个击破……”

她反省道:“我也知道,这个计划全在我自己实力高低,实在冒险。不过我远远见过宇文恺,我觉得我能打得过他。至于之后,当然还要借助哥哥的力量……”

这下轮到姜公子眨眼了。

他是知道宇文恺实力的。按着境界划分,宇文恺是元婴后期,又身经百战,一般修士连近身都做不到。

“你一介金丹修士……”

裴沐挠头:“不是啊哥哥,我前不久已经进阶了,是元婴修士了,而且可能因为根基不错,我是元婴中期,我琢磨着我再努努力,仓促冲击一下元婴后期也不难。”

金丹,元婴……这些齐皇当年定下的修为境界划分,自然不如书本中传的那么神乎其神,有移山倒海之能。但是,即便如此,这也足以说明裴沐的修行天资。

姜公子听得有点发呆。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弟弟竟然有这样的能耐。而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么说,弟弟要从他身边跑开,岂非也易如反掌?

姜公子心中警铃大作。

“姜沐云,不可骄傲自满。”他严肃道,“好了,不说这事了。”

他企图结束话题,不让弟弟察觉自己的震惊和担忧。

裴沐却说:“我还没说完。”

姜公子不情愿地问:“什么?”

“我其实还想着,如果哥哥不同意我的计划,我就告诉哥哥一件事……不,两件事。”她笑起来,笑意轻盈,一派明朗,“这两件事会让哥哥吃惊又生气,对我失望之下,就不会管我了。”

姜公子心想,不可能。但他好奇。

他板着脸:“说。”

裴沐靠近过去,拉着他的衣袖,望着他的眼睛。

“哥哥,我有一件事骗了你很多年。其实我是个女人。”她平静地说。

姜公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呆呆站着,又呆呆眨眨眼。堂堂姜大公子,忽然成了呆头鹅。

他太呆了,以至于面上反而显得沉稳淡定:“还有呢?”

“第二件事……”

裴沐抿了抿唇,严肃地问:“哥哥,我喜欢你,我能亲你一下吗?我想着,要是哥哥能允许我亲你一下,我就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姜公子更呆了。

然后他叹了口气。

唉,这个梦做得真是太真实了,以至于他都混淆了真假虚实,在梦里跟弟弟置气。醒来后还得去找他,跟他说说姜滟云的事如何解决。

于是,姜公子继续板着脸:“知道了。好了,你可以消失了。”

他要从梦里醒过来了。

裴沐:……?

……好吧,果然被拒绝了。

她有点忧伤,又觉得不出所料,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平静感。

“那哥哥……”该说什么?她想了想,没想到,决定继续想。

两人相对沉默。

窗外秋雨飘摇。

过了很久,姜公子才缓缓开口:“你怎么还没有消失。”

裴沐叹气:“哥哥这么不想看见我?好吧,虽然这里是我的房间,但我还是先让给哥哥。”

她抬腿打算走。

姜公子愣愣看着她,忽然抬手捉住她的手臂。他呼吸变得急促,有些发狠道:“反正是梦里,我怕什么!”

裴沐:……?

她眼睁睁看着兄长的面容放大,然后……

……然后,是一个吻。

她呆在了原地。

一时之间,她想的不是兄长呼吸原来灼烫、他的嘴唇很柔软、这个吻如何由浅而深……

她想的竟然是:外头的雨声,真吵啊。

第二个想法则是:哥哥说得对,他总是能护住她,连带她想护住的人一起。

她心里的泡泡不停地冒,一个比一个开心。

……

一个月后,裴沐再回想起那一天,觉得自己很傻。

她早就该明白,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兄长,都不是天下无敌的人。他们再强大,也有不能做到的事情。

没有人可以保护所有的人,哥哥也不例外。

所以,姜潋云和她的夫婿死了。

表面上是个意外,但姜家人明白,那是宇文家的怒火发泄。他们在无声地警告:动不了你们,还不能让你们难受?

九月下旬的这一天,姜夫人和幼女都戴上了白花。这其实不合礼制,但她们实在都太伤心了。

姜夫人哭得几度昏厥,也失了神志。她冲到裴沐面前,用力推搡她,哭喊道:“都是你,是你――你怎么就那么金贵,一点委屈不得?!”

“姜家养你这么多年,你怎么忍心看着你三姐遭难啊……我可怜的潋云,可怜的潋云!”

“你这个白眼狼……你去死,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