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八月份,当姜夫人将当前的局面告诉她之后,裴沐仔细想了好几天。
――她自己去宇文府,还是牺牲五姐?
肯定不能牺牲五姐。
她肯定要护住五姐,这件事根本不需要思考。宇文驰那种货色,怎么配得上五姐?而五姐又不擅长战斗,嫁过去了岂不是被人磋磨?
所以,只能是她自己。
但这不代表她乐意自己被磋磨,所以她想出了那个冒险的计划。实力是她最大的凭依。
唯一的问题就是兄长的态度。
姜夫人看准了她的心性,却并未摸清她的性格。裴沐并非那种傻乎乎的、一心想牺牲自己结果让至亲痛苦的人,她十分明白,哥哥不会愿意她离开,也不会乐意她将这种重要的事瞒着他,所以她一定会将这件事告诉哥哥。
可问题是……假如他知道了,逼急了他说不定真会把五姐扔出去。
裴沐很清楚,她哥哥真能干出来这事。
左右都是难题,让她很是冥思苦想了一番。
最后她决定,想要让哥哥别捣乱,首先就将事实告诉他,然后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好法子。如果哥哥说没有,那她就想办法说服他,让他同意自己的计划。
不过,这还是不够保险。在裴沐的计划里,她自己要担上很大的风险,因此,以兄长的掌控欲,他极有可能一口回绝。
怎么办?
那就只能上杀手锏了。
裴沐决定:万一真到了僵持的地步,她就设法让兄长对她失望至极、感情冷落。这样,他一气之下,就不会太管她了。
那怎么样让他失望?
她便想起来,哥哥曾说过,他生平最讨厌被人欺骗。恰好,裴沐就是那个骗了他很多年的亲近之人。
如果这样还不够让他生气……
那她还有最后一招――她就直说,她喜欢哥哥。这种丧心病狂、骇人听闻的乱/伦背德之事,任谁知道了都会大为震惊。
他多半会觉得她很不要脸、很扭曲,而后即刻离她远远的。
当时,裴沐下了决心之后,就苦中作乐地想:这大约说明她果真极有战斗天赋,就连喜欢一个人,竟都能当成刀剑使出去。
她生性乐观,如此想定之后,很快就释然了。
当她想起哥哥,她心里的小泡泡还是会一个接一个地冒,但是它们都不再激动,也不再忽上忽下、忽快忽慢。
她仍然思慕兄长,可与之前不同,她已经没有空闲再想入非非。而今形式凶险,有太多事情比个人情爱更重要。
这些前后的思绪起伏、心情波澜……
在那个秋雨天的吻之后,裴沐也都老老实实对哥哥说了。她实在是个实诚的弟弟……啊不,妹妹。
可以想见地,姜公子不大高兴。他一想到,原来“弟弟”也曾为他羞涩忐忑,并不止他自己为她心思起伏、夜梦婉转,他就恨不得抓着她使劲摇几下,让她赶快把那样的状态找回来,最好天天对着他羞涩微笑,再来主动亲亲他。
姜公子很不甘心。
他们并肩坐在床榻上,看窗外雨雾弥漫,也染得室内清幽。他们的手交叠在一起,比摇曳的烛火更温暖。
“那你怎么又什么都同我说了?”他终于能如愿以偿地扣住她的手,一根一根地握住,像将她整个人握在手心,却还是觉得不够,于是继续盘问她的所思所想。
姜公子侧头看她,面上似笑非笑,问:“阿沐不是想着,若我不能解决这些事,又不肯赞同你冒险,才要同我说实话?”
裴沐知道他在逼问,却禁不住发笑,和气地说:“我就是觉得,哥哥对我仁至义尽,我如果再瞒着哥哥,实在太不是人了。”
姜公子立即哼了一声,带着几分怒气:“你也知道?”
裴沐还想再哄哄他,却见他靠过来,又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啄。他亲完了,也并不离开,那薄薄的、灼热的呼吸涌过来,清冷动听的声音也涌过来。
他低声说:“你要是早同我说了,我何必忍到今天?你这傻子……”
他一下一下啄她的面颊,像是一次细密的领地巡行。裴沐被他亲得耳朵发热,也很想回亲他一下,但她才略转过头,就被他吻了过来。
“哥哥……”
他轻笑一声:“还叫哥哥?不过,若阿沐愿意,也无妨。作为闺中情趣,也颇让人心动。”
裴沐有点惊讶,轻声感叹:“哥哥你……你居然是这种人。要是让别人知道姜大公子的这一面,肯定惊掉下巴。”
她不期然想到,自己那些同伴是如何推崇兄长,还说他光风霁月……真是被骗了。
姜公子握住她的手,在唇边一吻,淡淡道:“别人如何想,与我何关?只要阿沐欢喜,我便心安。”
他身形清瘦,苍白的面容总是带着淡淡病气,眉眼里的矜傲却半点不损。裴沐过去总是觉得他柔弱,现在……
现在,她还是觉得哥哥很柔弱。这么风一吹就倒,万一被人盯上了,他的魂术又能支撑多久?
她担心起来:“五姐进宫给太子当老师,固然是好事,可宇文家会善罢甘休?哥哥你这番动作,是不是将自己暴露了?万一他们……”
姜公子本想说什么,神色一动,临出口的话却生生改了意思。
他眼睫一垂,便天然带出一点病人特有的柔弱,语气还是清淡矜持,不叫人觉察异样:“为了阿沐,我便是损伤一些,也无碍。”
“这怎么行?”
果然,裴沐大为紧张。她握住姜公子的手,像个炽热真诚的小太阳,诚挚许诺:“哥哥别怕,我会保护你。今天开始,一直到宇文恺被拉下马,我一定寸步不离哥哥,哪里都不去,真要有什么事,我舍命也护你!”
她还是习惯性叫“哥哥”。
出于某种不可为外人道的、有些卑鄙的心思,姜公子并没有出口纠正,反而静静听着自己心跳,感受着那点背德的窃喜。
他微微地、温柔地笑起来,正好也趁这个垂眸的片刻,按下面上流露的阴郁的满足。
“嗯,哥哥知道你的心意。”他堂而皇之地、故意地使用了这个称呼,声音柔和得过分,“阿沐就暂且与哥哥在一起,哪里都别去,有什么事都听我安排,可好?”
裴沐虽然没明白来由,但她脖颈上的毫毛又立了立。她心里想,哥哥肯定又犯小毛病了,唉,他这有点阴森的性格,大概也只有她受得了。
她心安理得地给自己戴了顶高帽,接着很开朗地答应了:“嗯,我都听哥哥的。”
“不过,”她又想起来一件事,立即犹豫一下,“哥哥,我想再去看看三姐。虽说‘祸不及出嫁女’,可宇文恺一点规矩都不讲,我怕万一……”
姜公子漫不经心道:“我会着人送封信给三妹。她只要老实待在家里,哪里都别去,熬过三个月,便无须再担心。”
三个月……
裴沐试探着问:“哥哥有什么安排?”
“安排太复杂了,说出来口干。你都听我的就行。”姜公子漫不经心,随口说道,“总归不会出差错。”
――不会出差错。
裴沐心里其实还是有点不安,但她决定相信哥哥。哥哥对朝堂的事了解远胜于她,还能不声不响弄来皇帝手谕,敢断言宇文恺三个月后就风光不再,她如果非要犟,岂不给他添乱?
裴沐思索了几遍,最后认定,听哥哥的话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她听了。
很快,姜滟云接了旨意,去宫里给太子当老师。她本人对此很高兴,因为这样一来,她连汪家也不必嫁,虽然宫里肯定束缚多些,但也总算能让她发挥所长。要知道,她除了绣花织布,书也读得很不错,也的确在广识会增长了不少见闻。
临走前,她还高高兴兴来拥抱了裴沐,又小声跟她说,姜夫人实在不开心,或许有时会忍不住讽刺裴沐一二,请她千万不要与她母亲计较。
裴沐轻笑道:“行啦,夫人也是想为你好,只是你也有自己的想法。五姐,进宫多保重。”
另一头,给三姐姜潋云的信也送了过去。不止是姜公子的信,还有家主和姜夫人的。他们都不傻,也知道出嫁的女儿说不定会被盯上,也都千叮万嘱,让她不要出门。
姜潋云很快回信,说听家里人的。
裴沐总算放下些心。
整个八月到九月,她乖乖地待在姜公子身边。除了她修炼、姜公子单独议事的时间之外,他们成日里都腻在一起。
大多数时候,他们相处和过去差不多,总是一个哼哼着耍小脾气、要她哄,一个面上无奈、其实心甘情愿地哄他。
但他们还多了很多其他时候。有时他们只是静静地待在一个屋子里,各自做自己的事,也都很安心;还有些时候,他们说话,说着说着,就开始说些奇奇怪怪的、不像他们自己的傻话。
姜公子丝毫不在意让人看见他们亲昵,裴沐却有所顾虑。她心里挂念着五姐,不想闹出什么事,让别人说姜家门风不正,连累五姐在宫中受气。
姜公子知道后大为吃醋,指责她只喜欢五姐,不喜欢他。
他还乱发脾气,抱着一个小枕头,愤怒地使劲捶:“姜沐云,你是不是念念不忘五妹,我只是她的代替?你……咳咳咳……”
裴沐怜爱地看着他,心想就他那点子小力气,也就能捶捶小枕头,如果换个大的,他指不定都捶不动。
她淡定地给他拍背、喂水,又解释说:“五姐对我的确很重要。”
如果一个人生气就能让自己鼓起来,那姜公子此时可能已经鼓成了太阳那么圆。
他气鼓鼓地盯着她。
裴沐依旧淡定:“哥哥,我同你说过,要不是五姐帮我,我小时候过不了府里那一关。我记得那一年特别冷,可是之前的农田收成又不好,南北还在打仗,哪里都是苛捐杂税,所以养母才卖了我。”
她回忆着,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一年的风雪。那时她还小,空有灵力、毫无技法,在雪里缩在养母怀里,两个人一起瑟瑟发抖。
“后来……因为五姐帮忙,我在府里留下了,养母也得了一笔钱和粮,熬过了那个冬天。”裴沐露出追忆之色,“我记得,那时候我很想她,天天扒着门缝往外看,想着她会不会回来接我,或者哪怕看看我。”
“我没有等到她回来,却看见街上冻死的孩童。有几个我在府里见过,有几个我曾在街上见过,他们都是被人伢子领着,去各府里卖的。许是资质不好,没被选上,就被大人丢了罢。”
裴沐深吸口气:“你看,哥哥,若不是五姐,我也会是那些冻死在街上的人之一……”
姜公子听着,渐渐消了怒色。他握住她的手,低声说:“若我那时便知道……罢了,你要顾虑五妹,便顾虑去罢。”
日子平稳地度过。
琅琊城里,各方相安无事。宇文家什么动作也没有,就仿佛那场恶意的求亲并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