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安推己及人,有时候会想,墙角的乞丐会不会是绝世高手,走街串巷的货郎可能有惊天身份。
偶尔来了兴趣,出手试探一番。
乞丐体内没磅礴真气,货郎也不会玄妙轻功,普通人仍然是普通工人!
李平安吃饱喝足,套上狱卒皂衣,哼着小曲去当值。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来到天牢,早过了卯时。
李平安是牢里为数不多的老人,自然多受优待,迟到早退只是寻常,三五天不来当值也不用请假。
门口当值的竟然不是王力,而是新来不久的石顺。
石顺是石三的儿子,见到李平安连忙躬身,招呼道:“李爷,早。”
李平安疑惑道:“王力今儿没来?”
石顺说道:“昨儿半夜,力哥儿子来了,说王叔起夜摔了一跤,估计……”
秋冬时节,阎王收人。
李平安微微摇头,回头报了丧,再登门吊唁。
伙房。
刚刚进门,马齐就凑过来,点头哈腰的说。
“李爷,您可是救了咱的命!”
李平安搅了搅饭桶,发现陈米换成了新米,比平日里稀了不少,说道:“可是城南粮铺又查封了?”
“您真是这个!”
马齐顿时心服口服,低声道:“今早去粮铺,才发现关门,打听过才知道,经营者竟然是京衙。”
李平安问道:“京衙哪位大人?”
“全部。”
马齐啧啧说道:“昨儿晚上送来的犯官,从府尹到功曹,全都进了甲字狱,一连串十几个官老爷!”
“整个儿塌方了啊。”
李平安对官吏贪墨并不意外,当年苏六儿区区狱卒,就能贩卖私盐串联京衙上下,这京中可不止一个苏六。
惊讶的是朝廷,竟然能狠下心一把抓!
天子脚下出现这等大案,可是狠狠打了陛下脸面。
马齐问道:“李爷,你说这城南米铺,过些时日还会开吗?”
“难!”
李平安说道:“以后乖乖买市价陈米,纵使城南开了门,也别去沾染,别为了几两银子惹麻烦。”
马齐愕然,刚刚娶了新媳妇,最近正手头紧。
“李爷不是说,这捡钱的买卖总有人做吗?”
“现在是新朝了!”
李平安没有向深处点评,自开春至今,甲字狱的犯人源源不绝。
其他狱卒巡逻、审讯,到底只接触部分犯人,负责送饭的李平安感受最清楚,犯官数量逐月递增。
元武朝吏治败坏,贪墨成风。
当今想整治哪个,总能轻易寻到罪名!
甲十二狱。
前京城府尹叶大人,盘坐在草席上,面容清癯,身形枯瘦。
李平安从桶底舀了勺稠粥,倒入碗中,正要提桶离开,忽然听到犯人说话。
“老丈认得叶某?”
李平安摇头道:“不认得。”
犯人瞥了眼饭碗:“这牢里送饭,稀稠、多少都有规矩,叶某没交银子,可吃不到这稠粥。”
李平安诧异道:“你还懂这些?”
牢房里的各种门道,在读书人眼中是阴蜮伎俩,上不得台面。
犯人说道:“京衙也有牢房,叶某每旬都会去看看,见一见民间疾苦。遇到能管的冤案,尽量管管,也算不负寒窗十年!”
李平安沉默半晌,没问为什么不清空冤案。
府尹看似位高权大,然而京中贵人太多,一块砖头掉下来都能砸几个勋贵,许多案子京衙没资格、没能力去管。
那种不惜己身,纵死也要为民伸冤的青天老爷,整个历史中也不多见,否则也不会流传千古了。
大多数官吏都是随波逐流,好事也做,银子也贪!
毕竟别人都拿了,偏偏你不拿,位置坐不稳。
李平安解释道:“先前有犯人通过大人伸冤了,虽然没能活着出天牢,这碗稠粥就当做好人好报。”
犯人仔细打量李平安,赞叹道:“腌臜牢房竟有奇人,世人若多如老丈,本官也不至于身陷囹圄!”
李平安幽幽说道:“贩卖私盐,偷盗粮库,可与审案无关。”
贪官终究是贪官,总不能因为大家都贪,就不犯法了!
犯人反问道:“那低价的官仓陈米、私盐,为何只出现在城南?”
“这……”
李平安眉头微皱,没有再向深处问,盐税涉及国朝根基,说多了就是罪名。
晚上。
犯人的碗里多了块肉,无论对错,便宜的陈米、私盐让穷苦百姓好过了些。
同为京衙犯官,相较于叶大人的坦然待死,另外十几个则天天喊冤,日日求见陛下,哭哭啼啼求饶命。
这是狱中两种典型的犯官。
前者在贪墨的时候,早就料到终有一死,后者则认为大家都贪,凭什么就只抓我。
天大的冤枉啊!
又一月过去,立冬将至。
这日。
傍晚下了值。
李平安来到二郎酒铺,习惯坐在临窗的位置。
“小二,上酒。”
伙计答应一声,认得酒铺熟客,很快端着托盘过来,躬身道:“李爷,一壶十里春,一碟茴香豆。”
李平安喝一口酒,吃一个茴香豆,听着酒铺客人闲谈。
酒铺汇聚三教九流,京中底层消息传的最快,见微知著,可推测朝廷风向。
“听说了么,金钱帮让朝廷一锅端了,新来的府尹大人发话了,京中不允许有任何帮派,敢结伙的都抓了!”
“这是好事儿啊,咱们也不用纳月银了。”
“一时间有些不习惯,以前有些事儿,帮派帮咱平了,以后找谁啊?”
“报官呐!”
“还得请人写状子,忒麻烦……”
“也是,闹上公堂,赔的那点银钱不够耽误事儿!”
客人正乱哄哄议论时,酒铺门帘掀开,进来三个白役,穿着统一制式的皂衣,为首汉子腰间还别着铁尺。
白役,衙门编外差役,俗称临时工!
大雍律法规定正式差役有定额,衙门为了能更好的治理百姓,会雇佣编外人员,辅助催税巡逻、查案缉捕等等。
这些不在编的白役,没有固定俸禄,收入全凭自己本事。
实则穿上朝廷发的皂衣,就等于披上了“虎皮”,只要善于使用,总不会缺钱花。
为首汉子人高马大,满脸横肉,眯着眼在酒铺扫了一圈,原本热闹喧哗的声音顿时低了下来,骂咧咧的叫嚣。
“人呢,死哪去了?”
伙计连忙过去,点头哈腰道:“关爷,您吃点什么?”
关爷呵斥道:“吃什么吃,今儿来收税钱。”
伙计苦着脸说道:“这个月的税钱不是才收了?”
关爷蛮横的推开伙计:“你知道个屁,老板娘呢,叫她出来。”
这时。
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从后厨出来,模样生的颇为清秀,袖子上还戴着黑纱,眼眶微红,似是刚刚哭过。
“关爷,又要交什么税?”
关爷色眯眯的打量老板娘,嘿嘿笑道:“酒铺外面搭的棚子、酒坛子,占了官家街道,得交清理税!”
老板娘问道:“多少钱?”
关爷搓了搓手:“一月二十文。”
伙计闻言想要争辩,老板娘微微摇头,从袖口摸出铜钱交给关爷,又摸出粒碎银子,说话声中带着哀求。
“以后关爷多多照顾。”
“好说好说,以后莫要叫关爷,咱现在是关大人!”
关爷趁着收钱的机会,摸了把老板娘的手,见吓得她连连后退,得意的哈哈大笑,带着两个狗腿子去下家收税。
店中客人见到这一幕,没人站起来出头,抗税可是重罪。
坊间已经传出消息,老板娘的丈夫涉嫌京衙案,杖刑一百,还未打完就死在了衙门。
这世道没了靠山,就只能任人欺负!
窗边。
李平安正品酒吃茴香豆,忽然对面坐下了人,又放下一碟小食。
“李爷,您不缺钱,怎么每次只吃茴香豆?”
“茴香豆能让我想起一些快要忘了的事!”
李平安瞥了眼老板娘,不知她有意还是无意,原本保守的长裙露出一抹雪白,再加上泫然欲泣的神色,很是惹人垂怜。
老板娘说道:“李爷孤零零一个,是不是有些孤单,我家小宝仰慕李爷武功,早就吵着认您做干爹!”
李平安问道:“毛功曹告诉你的?”
毛功曹是老板娘丈夫的哥哥,也是京衙案的主犯之一,前些日在菜市口砍了脑袋。
“有次夫兄与先夫吃酒,讲京中武道高手,提到了李爷您,说是京中有数的绝顶高手。”
老板娘哀求道:“求李爷收小宝做干儿,待您将来岁数大了,定在跟前好生伺候,为您养老送终。”
绝顶高手!
李平安闻言目光微凝,在这先天宗师堪称传说的时代,真气外放的绝顶高手无一不是声名赫赫。
唯一一次展露武道,便是吸功初成,拿两个乙字狱贼人试功!
知晓此事的聂志在兵马司当值,夜间抓捕毛贼会时常去京衙,或有可能告知毛功曹。
李平安沉吟片刻,说道:“我不收干儿子,去西城兵马司寻聂志,将此事告诉他,自会帮你解决麻烦!”
老板娘面露失望,不过能得兵马司庇佑,也就不用怕关爷这等白役。
“多谢李爷。”
李平安将酒饮尽,吃了最后一颗茴香豆,起身离开时说道。
“顺便告诉聂志,嘴巴不严,易惹祸端!”
……
永兴元年。
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过去。
李平安每日送饭,编纂农医手册,时不时与同僚去勾栏听曲。
可惜了玉海楼的评书,为了避免与李乾撞上,再也没有去过。
年底时候。
收到了燕赤霄来信,借助包家的消息渠道,配合猛火油、霹雳弹四处斩杀妖鬼,一年时间跨越六府之地。
燕赤霄在信中说,誓要将大雍境内妖鬼清扫干净!
“每个人都在为理想而奋斗!”
李平安又独自过了个年节,好在已经习惯,没什么值得矫情的地方。
……
永兴二年。
京中风平浪静,天牢却是热闹起来。
更准确的说是甲字狱,来自十六府的贪官污吏,让李平安有了合适的试药人。
“大人,你也不想挨饿受刑吧?”
李平安端着含有寄生虫的污水,让犯人尽数喝下去,等他腹胀如鼓的时候,再灌进去楝树皮熬成的汤药。
犯人疼痛哀嚎两日,拉了小半桶污秽,气色慢慢恢复。
“官老爷身子骨娇贵,他们都喝不死,这楝树皮可以当做打虫药,不过还得多试验几回!”
李平安的古怪行径,在狱卒看来是钻研新刑罚。
随着恶名传扬,牢中犯人吃李平安送的饭,总觉着浑身刺挠。
那些不怕鞭子抽、刀子划的江湖凶人,见到端着黏糊糊的汤药,掐着犯人嘴巴硬灌的情景,连忙如实招供。
问什么都说,只求不喝药!
李平安得知此事,表示很冤屈,他们根本不明白,那些喝药的犯人是在参与一项伟大的事业,可以青史留名。
史书上留几个字,那是多少达官贵人的梦想。
——几个名字不重要的病人!
这可是足足十个字,后世或许有闲极无聊的砖家,通过正史、野史追溯病人的姓名,然后发表几篇毫无意义的论文。
随着一批又一批元武朝官吏入狱,从朝堂到地方,都换上了永兴帝提拔的少壮派。
老百姓的感受很明显,似乎官老爷说话好听了,差役不会随意打人了,冤死人的事儿听见的少了!
不过朝廷的风云变幻,皆与李平安无关。
也没人会关心区区小吏。
……
永兴三年。
正月还未过去。
江宁府传来急讯,在朝堂掀起了滔天巨浪。
千年世家江宁崔氏,故意隐瞒田亩数量。
府尹苏明允查明后,欲以“无主之田”为由收回,遭遇崔氏门客刺杀。
苏明允重伤垂死,调江宁府兵围剿,阵斩崔氏族人、门客、奴仆三千余人,生擒崔氏族人一千五百余口,不日将押送京城斩首。
千年世家,或将传承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