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山。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东连滨海,北毗阳昌,南临江宁。
三府通衡之地,各地官员管理薄弱,或有意放纵,或不愿作为,形成了大雍江湖中有名的“三不管地带”。
许多邪道帮派在此落脚,不少凶人逃犯入山避难。
靠着设卡收取过路费,劫掠过往商贾,山中帮派、贼人过得颇为富裕。
权力不会有真空!
三年前有武道强人进入襄山,连挑十八座山门,击毙三十余位赫赫有名的凶人,慑服群雄,尊为七十二峰总瓢把子。
二月二。
龙抬头。
襄山南麓狭窄山路当中,数百辆囚车蜿蜒四五里,女子、小儿啼哭声连绵不绝。
都统卢遂率领五千江宁府兵,并千余衙役差使,押送崔家九族入京受审。
前方囚车。
崔家家主崔皓盘膝而坐,苍老、精瘦,纵使经历灭门之祸,白发、呼吸仍然打理的丝毫不乱,面上没有任何惊恐。
旁的嫡孙崔云惊慌失措,脸上还带着泪痕,不断的询问催促。
“爷爷,您快想想办法,孙儿不想砍头!”
崔皓缓缓睁开双眼,瞥了眼往日宠爱的孙儿,心中有些失望。奈何苏明允杀的太狠、太干脆,他这一支死伤惨重,活着的都得好生教导培养。
“乖孙放心,无需咱们想法子,消息传到京中,自有刑部、三司、内阁,乃至陛下寻理由,为崔家脱罪!”
崔云问道:“那苏蛮子是陛下的亲信,难道不是陛下要杀我们?”
“先皇或许敢,永兴……他有这胆子吗?”
说话的是崔家宿老,他的儿孙也没剩下几个,听到苏蛮子名号怒火汹涌,说话不禁有些过火。
“今天永兴敢杀我崔家,明天就敢杀卢家、王家,朝堂衮衮诸公,哪个与世家没有牵连?一旦众叛亲离,那就换个人当皇帝,我看先皇太孙就不错……”
“慎言慎言!”
崔皓连声阻拦,为了宽慰孙子心绪,指着前方统兵的卢遂说道。
“那苏蛮子这般痛恨世家,押送我等的却是卢家之人,那些泥腿子连可用的都没有。待到了京城,从内阁到六部都有崔家故旧,又如何能定罪?”
崔云惶恐稍稍消解:“爷爷,既崔家无罪,那能治罪苏蛮子,为父亲母亲报仇吗?”
父母亲族惨死于刀兵,崔家与苏明允乃血海深仇。
崔皓沉默半晌,面色阴沉道:“陛下欲借苏蛮子之手,改革国朝税赋,暂且动不了他。且等他失了圣眷,定诛苏家九族,以祭苏家族人在天之灵!”
崔家宿老沉声道:“税赋乃祖制,陛下凭什么能改?”
祖制不只是皇族的祖制,而是大雍太祖与诸多家族、士绅瓜分天下定的规矩,现在更改祖制,就是想重新分配利益。
泥腿子多一点,世家就少一分!
“这世上没有不可改的祖制!”
崔皓说道:“丞相之位乃制约皇权所立,免得暴君、昏君为祸国朝,然而太祖废丞相改内阁,哪个世家敢言语?”
“太祖横扫天下,兵强马壮,当今焉能相比?”
宿老说道:“我等世家联手抵抗新制,政令难下乡,三五年不见成效,新政自然也就废了!”
“世家何时真正联手过?”
崔皓反问一声,旋即又说道:“不过更改税制,确实动了所有世家的利益,待到了京城,我就联络所有世家弟子,联名上书:更改祖制乃不孝先祖!”
“国朝以孝治天下,陛下想要追封生母,也要以孝为名。”
“那时候我等大义在身,陛下也不能翻脸,只能左右摇摆。行新政之法,必须一鼓作气,接连受挫也就执行不下去了!”
囚车中几名宿老连连点头,对京城之行信心十足。
千年世家几经风雨,连国朝更迭都遭遇不止一回,早有诸事应变之法。
崔云疑惑道:“那为何与苏蛮子翻脸?”
“这不就是苏蛮子诨号来历?”
崔皓冷声道:“那厮能躲过刺杀,老夫已经想过,暂且配合朝廷清查田亩,暗中联合世家上书,未曾想转眼就是府兵围杀……”
苏明允在江宁执政两年,短短时间得了个诨号:蛮子。
明明是以文采著名的状元公,偏偏做事手段天马行空,不拘一格,时而阴谋诡计,时而野蛮粗暴。
崔皓年近八十,历经多少风雨,也没想到有人敢率兵杀入崔家祖宅!
“苏蛮子做事不要命,陛下也是看重这一点,才让他执掌新政。”
宿老担忧道:“如若那蛮子横行霸道,摆出玉石俱焚的态度,再有陛下支持,新政或许真能推广开来!”
崔皓颔首道:“那崔家就支持新政,左右不过是多交些粮食,陛下有先皇留下的军威,终究是兵强马壮。”
囚车中另一位宿老出声道:“咱崔家十万亩良田,连带山林湖泊之类,需要额外缴纳的税赋,可不是个小数目。”
大雍当下税制,按照人头收缴,也就是不管有田没田都得缴税。
且考上举人、进士的读书人,会有固定的免税额,所以朝廷税收基本都来自贫苦百姓,反而世家占据万亩良田,却不用缴纳税赋。
“无妨,这世上人亡政息的事还少么?”
崔皓幽幽说道:“崔家传承千年,历经三朝屹立不倒,可不是区区税赋就能撼动,这天下究竟是世家的天下!”
“或许哪天皇帝没了,世家也会存在,这是人的本性……”
正说话时。
山林中传来阵阵鸟鸣声,啾啾——啾啾——
连绵起伏,不绝于耳。
这般不同寻常的鸟鸣,引起了军卒戒备,都统卢遂挥手示意停止行军。
“本都统乃江宁卢家人,途经贵地,山里的朋友给个面子?”
真气催动,声音传遍四方。
鸟鸣声立刻停歇,江宁卢家的名头,无论朝堂还是江湖都如雷贯耳,商队挂上“卢”字旗,经过襄山都不用缴纳过路费。
“桀桀桀桀……”
一阵怪笑声在山间回荡:“卢家,好大的名头,本座乃白莲护法天王,皇帝老儿都敢杀,更何况区区世家子弟!”
话音未落,咔咔咔机拓声响起,数百上千支弩箭从左右山上激射而出。
“床弩!”
卢遂骇然出声,想也不想的躲到马腹之下。
啊啊啊……
箭如雨下,山道狭窄无处可躲,兵卒、囚犯惨叫声不绝于耳。
一连三四轮弩箭,兵卒死伤惨重,彻底乱了阵型。
“杀!”
两侧山上传来冲杀声,听声音至少三五千人,本就吓破胆的兵卒顿时抱头鼠窜。
卢遂推开马尸,见到马背插着七八根弩箭,目眦欲裂。
“白莲教的乱匪,哪能有这种军阵杀器?”
一架两架尚能说得过去,左右山上至少数十驾床弩,堪比江宁府精锐,当真有这实力白莲教早举旗造反了。
卢遂眼见乱匪杀来,顾不得管囚车上的崔家人,催动真气施展轻功向江宁跑去。
“桀桀桀,哪里走!”
一道怪笑声从背后传来,卢遂不管来人是谁,回头甩出十数根毒针。
江湖厮杀,暗器远胜刀剑,刀剑远胜赤手。
“小崽子不学好!”
来人袖袍挥舞,将读者扫开,挥手洒出灰白毒烟。
卢遂长枪点出几朵枪花,扫散毒烟,直指来人胸膛,乃直取性命的军阵杀招。
来人披头散发,脸上带着莲花纹理面具,手持一对奇门短刃,钩挑劈抹,招式狠辣诡异。
二人功力相当,斗了十几个回合不分胜负。
这时押送兵卒已经溃败,几个贼人高手四面合围,杀向都统卢遂。
卢遂哪还敢缠斗,摸出粒药丸吞入腹中,双目霎时间赤红,丈二长枪横扫破开包围,脱手而出轰向南面贼人。
贼人挥刀格挡,恐怖力量震得双臂颤抖,鬼头刀当啷落地。
“滚开!”
卢遂五指化爪,抓住贼人衣衫刺啦一声撕破,胸膛出现舞蹈血痕。
贼人外套破碎后,露出里面选择云纹内衬,只瞥了眼纹路模样,卢遂就认出了内衬来历。
禁军制式!
卢遂脑中出现一连串念头,脚下步伐不停,趁着秘药效用未尽,几个纵跃就钻入山林消失不见。
“不必追了。”
面具贼人挥手制止,吩咐道:“总瓢把子的命令是杀囚犯,那毕竟是卢家人,能不招惹便不招惹!”
一声令下,贼人纷纷杀向囚车。
无视崔家族长宿老如何允诺,不管老幼妇孺如何哭喊求饶,尽数脖颈一刀,胸口一刀!
此时。
山腰处。
两道身影迎风而立,长衫猎猎作响。
“苏大人,这般做法是将自己与陛下逼上绝路!”
周纪不禁感叹,纵使当年犯颜直谏,也是在规则内行事。
眼前这动辄灭九族的手段,完全是破釜沉舟、不死不休式的斗争,为达政治目的不在乎任何朝堂规矩。
周纪此时回想,或许当年做错了,完全可以强行杀了张相,也就没了后面的乱政。
“陛下不给苏某选择的机会,苏某自然也不能让陛下左右摇摆!”
苏明允平静的看着山下残酷屠杀,神情古井无波,依照大雍律法,崔家犯下的罪行足够诛十回九族,无一值得怜悯。
崔家九族死绝,无论陛下怎么解释,世家都会认定凶手。
那时候,永兴帝就只能改革到底了!
“苏大人虽不怕死,但也要小心人亡政息。”
周纪提醒道:“崔家是读书人世家,势力主要在朝堂,武道修行称不上顶尖,佛道二教却多得是杀人于无形的秘术!”
大雍占据田亩最多的三个势力,分别是皇族、世家、寺观,其中以佛道二教底蕴最为深厚。
崔家去年联络襄山凶人,试图刺杀府尹苏明允,消息传入总瓢把子周纪耳中,才有了后来刺杀失败,兵围崔家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