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己的房间(2 / 2)

可他却写出了很好的诗。这首《燕歌行》比我们在小学课本上背得滚瓜烂熟的《七步诗》精彩得多——这么比也不大公平,毕竟《七步诗》只有寥寥几句。从未想过这个人竟也有这么温柔敏感的愁绪。大概是想到了自己吧,我也曾有过很多时间默默地站在镜子前,或是趴在窗台与阳台上,似乎在想着什么,似乎什么都想不了,有时候人就是不能想太久或太多东西,只能安安静静地发呆,不发出一点声音。可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去想,看到了明月清风会想,看到了飘动的星星也会想,想着想着,就会忍不住流眼泪。

但这个人值得同情吗?他经历的痛苦,他注定承受的孤独,那不过是他所作所为带来的结果。选择孤独的是他自己。

不想看他了,虽然写得很棒,但读到了总让我有些不舒服,也许是有些害怕,好像闪烁不定的影子在房间的角落里忽大忽小,一步不放地跟随着我。我把两只脚缩到了一起,徒劳地抵御上升的寒意,又往后翻了翻书。

刚刚认为弟弟写的诗短是错的。映入眼帘的这首长极了,算上注释有整整五页。还好我们没用这本书做课本,黄老师也不会要我们“朗读并背诵文”。但既然看到了,我就决定把它读完,而且,要弄明白,每句话每个字都弄明白。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认真,好像是在和谁赌气,或许只是太冷了,我又太无聊了。

《赠白马王彪》。三国我还是挺熟的,但王彪是何许人也却从未听闻。往下看了两行“解题”,才知道是写给白马王曹彪的。诗前有序,原来这首诗背后还有故事。简单地说,是曹植和哥哥曹彰、弟弟曹彪去京城朝见皇上。曹彰我知道,曹植的哥哥,一名勇将。曹操曾督促他读书,他却说自己希望能像卫青、霍去病那样率领十万大军在沙漠中驰骋纵横,建功立业,保家卫国。曹操后来问他的志向,他便说要当将军,曹操又问他该怎么当,他回答说,披坚执锐,临难不顾,身先士卒,赏罚分明。身为父亲的曹操听了以后十分赞赏。不知为什么,我对这些事印象很深,大概是每个男孩子都有过这样的英雄梦吧,曹植好像也写过一首诗,称赞在北方疆场捐躯国难的将士。只是有能力也有机会担起雄心壮志的人并不多。曹彰踏上梦寐以求的战场后确实说到做到,冲锋陷阵,所向披靡,更难能可贵的是不贪功劳,深得军心,得到了父兄与三军将士的肯定。[4]

可是这位在沙场上勇往直前的猛将在这次朝觐中莫名其妙地死了。不应该叫“死”,注释四说,诸侯死叫“薨”,何况今天是大年三十,可能说“老了”更好?但他并不老,三十五岁。注释里讲,据《世说新语》记载,曹彰是被哥哥毒死的。不知道是真是假,要是真的好像也不意外。

兄弟三人共同来到京城,离开时却只剩下两人。更过分的是,管事的人还要求曹植和曹彪在回封地的途中必须分开,丝毫不顾及他们失去亲人的痛苦。于是,悲愤中的曹植在与弟弟曹彪分别之际写下了这首长诗。

“太息将何为?天命与我违。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存者忽复过,亡殁身自衰。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自顾非金石,咄唶令心悲。”一口气读到这里,好像一直堵在胸腔里的东西突然咽到了嗓子里,长久以来想表达而表达不出的东西竟在千年以前就被另一个人感受并书写出来了,而这个人是一个时代甚至一个民族最为优秀的诗人。他早已化作了历史中不起眼的风沙,而他的诗句竟成为了他无法成为的金石,在悠久的时光中历久弥新,偶然之际呈现在渺小的我眼前。[5]

“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原来人死了也是这么孤独,身体要随着棺材被埋葬并遗忘很久很久,曾无比英勇的灵魂却始终飘忽,找不到归宿。也难怪“存者忽复过,亡殁身自衰”了,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人都在不可逆转地渐渐消失。“年在桑榆间”,桑榆指晚年,我知道的。可死去的曹彰不过三十五岁,作为弟弟的曹植也才三十出头吧,如今竟一眼望到了人生的尽头。

赶紧往下看看吧,这一段不能读太久。

“心悲动我神,弃置莫复陈。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何必同衾帱,然后展慇懃?忧思成疾疢,无乃儿女仁!”看到这里倒还是缓了缓。原来小学学过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和“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都是化用了前人诗句,从现在的我到曹植的漫长时间线上又多了一个王勃。衾,大被。帱,帐子。“同衾帱”就是指同床共眠吧。“何必同衾帱,然后展慇懃”,他们不再是孩子了,自然也不必到这个年龄了还睡在一起来感受相互之间的情分。[6]

不过,还是当小孩子好呀。长大了,总要有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床在这之前更是必不可少的。能躺在一起聊到很晚很晚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少吧。为什么人长大了就一定要互相疏远呢?我不清楚,有时我也希望离人远一点,有时却又希望他们就呆在身边,能让我听到他们睡梦中的呼吸。人真奇怪。

也许不该想这么多,“忧思成疾疢,无乃儿女仁”,人还是要豁达开朗一点,曹植毕竟还是能看得开的。

等等。这段还有一句,在一个长长的破折号后面,以一个显眼而巨大的问号结尾。

“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7]

原来曹植劝慰了弟弟那么久,到最后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生离死别的现实让看似高昂的语句瞬间跌落,所谓的豁达在残酷的创伤面前只是惨淡的自言自语。也难怪接下来的最后一段会察觉到“天命信可疑”,会明白“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会无奈地追问“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又不回答,只能擦掉眼泪收起笔墨,与活着的弟弟就此诀别。

这份黑暗到底是无法轻易粉饰过去了。纵马沙场、手足团圆,终不过是一场虚无而多余的梦,连一个旷野中苍凉分别的寒秋之夜都没有,只有使者警惕的眼睛下冷漠而不耐烦的催促。除了抑制不住的伤悲沉痛,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都熠熠生辉的曹植也只剩下干涸的眼泪与一声沉闷的叹息。

我丢下了书本,趴在了垒起来的沙袋似的被子上,像躲在战壕里的士兵,想寻找一点安感。两只脚又冷又麻,动也动不了,脑子却昏昏沉沉,像从一个过于遥远和冰冷的梦中醒来,四周是下不完的雨,干不了的水坑,洗不干净的泥泞污浊。我蹬掉了鞋子,忍着麻木的疼痛,把自己的两条腿完挪到了床上,不由自主地盘起膝盖,想蜷缩起来,但不知是为了做什么。眼皮耷拉着,困意沉重地从天花板上坠落下来,一点一点地挤压着迟钝的大脑。

“嘿,好久不见。”

一个有些熟悉又有些淡忘的声音。但我并不确定发出这声音的人是谁。似乎并没有人说过什么,只是半睡半醒时的幻觉。但我睁开了眼睛。有人来了。来者拉开了狭长的房间尽头的门,夕阳的光芒透进来,正好打在他红扑扑的脸上。

“回来了?”他像是在问我,不动声色,亦不动嘴唇。我在呆呆地凝望,凝望他一步一步向我走来。还是像过去一样,那张面孔,那副身形,那轻盈的走路姿势以及永远挂在脸上的微笑。

“回来了。我,还有你。是这样吗?”

我看着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问道。一定是他,这个世界上只会有这么一个人。

[1]这里的三首诗以及解题、注释都出自朱东润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编第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书中诗歌都是繁体字,这里转化为了简体。

[2]白话译文(来自章培恒安平秋马樟根.古代文史名著选译丛书三曹诗选译.NJ市:凤凰出版社,2011年:24-25页):

北征登上太行山,山高岭峻多艰难!

羊肠坂路真崎岖,一路颠簸车轮断。

风吹树木声萧萧,北风呼啸发悲号。

熊罴当路面对我蹲坐,虎豹夹道发威狂嚎叫。

溪谷荒凉人烟少,大雪纷纷漫天飘。

抬头远望长声叹息,长途跋涉思绪如潮。

我心郁郁多么愁闷,真想东归返回故乡。

水深桥断难前进,大军徘徊半路上。

行军迷路失方向,傍晚还没有住宿的地方。

走啊走啊日久远,人疲马乏又渴又饥。

担着行囊边走边砍柴,凿冰煮粥充饥肠。

想起那篇《东山》诗,深深触动我的哀伤。

(其实感觉柯柯还是嫩点,还读不到《东山》与周公。)

[3]白话译文(来自古诗文网):

秋风萧瑟,天气清冷,草木凋落,白露凝霜。

燕群辞归,大雁南飞。思念出外远游的良人啊,我肝肠寸断。

思虑冲冲,怀念故乡。君为何故,久留他方。

贱妾孤零零地空守闺房,忧愁的时候思念君子啊,我不能忘怀。不知不觉中珠泪下落,打湿了我的衣裳。

拿过古琴,拨弄琴弦却发出丝丝哀怨。短歌轻吟,似续还断。

那皎洁的月光照着我的空床,星河沉沉向西流,忧心不寐夜漫长。

牵牛织女远远地互相观望,你们究竟有什么罪过,被天河阻挡?

[4]这里提到的曹植的诗是《白马篇》。“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5]此处是诗的第五节。

白话译文(来自古诗文网):

长叹又能有什么用处?天命已与我的意志相违!何能想到,我那同胞的兄长,此番一去,形体竟永不返归!孤独的魂魄飞翔在昔日的故土,灵柩却寄存在帝都之内。尚存之人,须臾间也将过世而去,亡者已没,我的身体已自行衰微。短暂的一生居住在这世间,忽然好比清晨蒸干的露水。岁月抵达桑榆之年的迟暮,光影和声响都已无法追回。自我审思并非金石之体,顿挫嗟叹间令我满心忧悲。

[6]白话译文(来自古诗文网):

心境的悲伤触动了我的形神,望弃置下忧愁不再复述哀情。大丈夫理应志在四海,纵使相隔万里也犹如比邻。假若兄弟的眷爱并无削减,分离远方,反会加深你我的情谊,又何必一定要同榻共眠,来传达你我的殷勤?过度的忧思会导致疾病,切莫沉溺在儿女之情的缧绁。

[7]只是仓卒间割舍的骨肉之情,怎能不让人心怀愁苦和酸辛?(翻译来自古诗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