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我会喜欢她吗?”一脸苦笑。
又不说话了。
我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好干。很渴,一晚上没怎么喝水,还哭了好几次,又受了伤。这种干渴从舌头蔓延到了喉咙,或许正在往身体里下沉。我是个在沙漠里行走的人,需要一点水,再给我浇灌些许的生命。
我跟黎彬说了。他从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一瓶矿泉水。我往嗓子里咕嘟咕嘟地灌,像在沙漠里找到了一口井,大概一口气喝掉了三分之一吧。喝饱了以后我问他要不要,于是他接了过去,仰起脖子,没有对嘴地接着喝,有点像往嘴巴里倒茶。他拧紧瓶盖,把剩下的矿泉水递给我。我说,你拿着吧。
我觉得自己的精神在恢复,随着被稳妥悬吊起来的胳膊一起恢复。夜在变深,也在变凉。我可以说点什么了。
“其实,如果只是胳膊的事,我倒不会太生她的气或者恨她。我知道她想保护你,那一刻她是个了不起的母亲,了不起到冲上来夺刀,还把我的手拽脱臼了。那么果决,简直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我没法原谅她,更不可能喜欢她。因为三年前,她是个不负责任的母亲。我这么说或许会让你不高兴,但这就是我的感受。我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只能说,我不会去报复你或你的妈妈。之前讲过一次了,我再重复一遍。这是我个人的决定,和我的肩膀脱不脱臼没关系。之所以选择这么做,是我不想做一个被仇恨支配的人。这就是我能做到的一切了。要是非得说我对你妈妈是什么态度的话,那可能就像你姐姐讲的那样,我可怜她。”
黎彬从座位上起来,蹲在地上,徒然抓了一把我右边的袖子,很轻。
“其实我没有想要你原谅她,我也没有资格求你原谅她。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呢?你能这么说,我感谢至极了。我没脸看着你说话。那个……我妈妈说了想赔偿,这件事拖了很久,但我们没有忘。就算我家现在的条件还很一般,但欠的东西总归要还的。你愿意接受吗?”
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问三年前我爸妈是不是没要赔偿。他说是的。我说,这是大人的事了,我做不了主。
“还有就是……我会努力学习和工作挣钱的,以后也可以慢慢还……以及,要是你们家有谁需要的话——我是说如果,希望你和你家里人都健健康康。但要是需要输血,骨髓移植,还有……我听说人可以摘一个肾?视网膜是不是也可以……”他的眼神游走在互相搓着的手指上,语气很缓慢。
“够了够了够了,太变态了吧,这都哪跟哪?”我用右手把他拽回到了座椅上,“你属实中二病晚期了。网络小说看多了?有病得治,真的。”我郑重其事地读了“真的”两个字。
他还是不敢看我,说只是有天想到过这件事,觉得自己可以也愿意去做。
“拉倒吧。把脸转过来,看着我。”一向怕被人盯着眼睛看的我居然会命令别人看向我了,而他也确实乖乖地把眼睛转了过来,“我没法原谅你妈妈做的事。你嘛,我倒不太讨厌你。如果弦弦还在的话,我想我和你会成为朋友的,你还算个不错的小孩。也许长大以后,我们俩还有可能做朋友。至于你想弥补你妈妈犯下的错误……我觉得或许会有机会,但不必用这种方式。献血还好啦,别的就太重口味了,我也不希望这样。
“我想呀,今天我要真拿刀划你,然后一走了之,恐怕就不会遇到你妈妈,更不会被误解,弄得现在脱臼了。太倒霉了,穆铮身体不好,我又受伤了。我们队现在三轮三分,小组出线都是问题,一前一后两个主力还没了。教练和队友们还不知道呢,明天他们来医院一看,队长胳膊这样吊着,估计心里拔凉拔凉的。不说这个了。我想好了,脱臼就是我的选择带来的结果。我选择不伤害你,所以没什么后悔的,我接受它。就算那时知道自己会脱臼,我也不会害人。既然我决定做一个温柔的人,任何事就别想影响我改变我。就算被误会,被嘲笑,被人宣泄无尽的戾气,我都坚持并相信自己的决定,不去改变。当然啦,是我现在没那么疼了,才有底气这么说的。”
说完这话,我应该是笑了。被包裹得很好的左手给了我生命的温度与饱满。
“至于你嘛,我看到了你想做点什么。但不必这么极端,现代社会了嘛。虽然我还小,但我听最好的朋友说过,一个人的行为代表了他在家庭和学校受的教育。我从父母、姐姐、弟弟以及老师同学那里还是学到了一点东西的。他们告诉我,生命是无价的,一命换一命并不是绝对的天经地义、无可辩驳。你不要因为想着救赎,就牺牲掉自己的生命或生活,明白吗?你有你自己的生命,别把它随随便便毁掉了。你要知道,你的生命是很多人再也没办法拥有的。你姐姐是多羡慕你的健康,多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呀。世上没有什么是比生命更宝贵的了,能选择、规划自己的生命是幸福的。就算生活给我们提供的道路是狭窄的,但我们还很小,还有无限的可能。你想选择赎罪的话,就得先好好活下去,这样才能坚持你的决定,不是吗?”
我居然心平气和地说了这么久的话,很多话其实都是姐姐对我说过的。真是神奇。有这么一刻,我觉得自己轻飘飘地要碰到天花板了,它是柔软的,触手可即。
我说得有道理吗?你会怎么想?你比我聪明多了,我只能想到这些。所以,你不想回答我,是这样吗?
黎彬居然被我说哭了。他答应了我说的所有东西。应该是不敢吧,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出来,他有点想抱住我。
我用右手拍了拍他的背。
其实我也想过,这次脱臼是不是我为三年前的所作所为付出的代价。不知道受这样的伤算不算一种救赎。要是弦弦恨我的话,他现在知道我遭报应了,会高兴吗?说不清楚,只有以后再去问他了。活着的时候还是想活着的事吧。时间会给我答案,也许将来我会为自己今晚的决定后悔,或感到可笑。也许那时我也会成为一个误解、嘲笑甚至欺负小孩的大人。但至少现在,在我不断逼近十四岁的这个时刻,我觉得这是我通过部努力做出的抉择。这是我的人生尚未被涂满各种意义时,我自己赋予它的幼稚憧憬。
我对黎彬说,你该回家了,快十一点了。他说是的。我顺便问了句他妈妈没问题吧,他说没事,解释清楚了,还请了一位附近的阿姨陪着。她今天真的没喝多少酒,他补充道。于是我把他送到了医院的一楼,他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给我,消失在夜色中。不知他会怎么回家。
其实我今晚去哪也没个着落。校门和宿舍肯定都门禁了,回去是找骂,而且要挨两轮骂。当然,我吊着的左手会是张逃避挨骂的免死金牌,但还是不要打扰门卫大叔和宿管阿姨的休息了。回家嘛……我这副鬼样子,半夜出现在家门口,非把爸妈吓一大跳不可,还是过段时间再跟他们说吧。姐姐家呢?或者叶芮阳家?赵蕤家?蒲云家?算了算了,都是给别人添麻烦。干脆在病房里趴一晚上吧,记得不能枕着左手。
一个人走在医院漫长的回廊里,一半的灯火都熄灭了,偶然遇到护士,也在催促我快回病房休息,果然被当成住院病人了。
可我真能坦然面对并接受过去了吗?刚刚的那一番话,算是我接受了自己生命中的一切,无论它提供的是美好还是不幸吗?可是弦弦的生命在哪呢?他生命的那些不幸呢?是我替他接受了吗?还是说,我想到的一切都是对自己的疗愈,是在给自己装上吊带?弦弦他根本无法去奢谈接受与否了。我在感动谁呢?我自己吗?
我今天的所做的决定很伟大吗?一点都不。甚至说很自私吧。那只是我自己的决定。
你会不会更恨我?我是不是已经成了一个虚伪和做作的人,在还是小孩的时候?
如果你讨厌我,今晚请出现在我的梦里,好吗?或者在现实中用别的方法告诉我,让我再接受新的惩罚。
你肯定无法原谅我的吧。就像我无法原谅别人。
我也只能背着自己的这份罪孽继续生活了。
忽然间,我的手机铃声响了。米乐的电话。他说很抱歉,一天都没联系我。我说没事,心里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要是你在身边就好了。我问他爷爷怎么样了,他说爷爷刚醒,说话还不清楚,但没有危险了。真好呀,我说。是呀,一家人又好好地在一起了,他讲。
真替他高兴,想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我累了,有点想喝可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