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1 / 2)

昌邑大营,营门内的竹楼之上。

负手立于竹楼顶部的瞭望台,眺望向睢阳的方向,周亚夫悠悠开口:“叛军,有动作了。”

“——改自东强攻,南、北佯攻,为自北强攻,自东佯攻。”

“依程都尉之见,叛军此何意?”

听闻此言,饶是听出周亚夫并非是真的询问,而是更带着些考校之意,程不识也还是认认真真思考了许久。

而后,才神情凝重道:“叛军自东向西强攻,我昌邑大军在北,伺机而动于战场侧翼;”

“——吴王刘濞,并非是个不知兵的人。”

“只是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却非要无端放弃,转而将麾下将士置于险境,硬图‘置之死地而后生’……”

“如果能水到渠成的战胜敌方,又何必非要天下人为之赞叹呢?”

“以优敌劣,以强敌弱,水到渠成的战胜对方,自然就是‘无赫赫之功’了。”

“原本是有的。”

甚至可以说:绛侯周亚夫,几乎是如今汉家,最有资格说这些话、最有资格评价一个将官是否合格,乃至最有资格为‘将军应该是什么样’制定标准的人。

“这,显然也是刘濞除‘全军尽出昌邑,背袭吴楚主力’之外,给我留出的第二个选择:诱我派兵侵扰粮道,再逐步蚕食我军。”

···

“作为将军,首先要做的,是对麾下将士的性命负责。”

很显然,程不识对此也深感认同。

“亦或者……”

这让过去的程不识都不免心生疑虑:难道我真是错的吗?

“——一个十分骁勇,能让每一个将军都向往不已,恨不能据为己有的先锋悍卒!”

望向睢阳方向的目光,也是说不清的无奈和遗憾。

“反之,那些以劣胜优、以弱胜强,立下‘赫赫之功’的将军,不是走投无路,不得不如此,便是在拿麾下将士的性命,去赌一个很小的可能性。”

“——赌赢了,自然是巨鹿之下破釜沉舟的项羽;”

“而是说:真正会打仗的将军,不会让麾下将士打没有把握的仗,而是会始终保证本方处于优势地位。”

“——唯有如此,刘濞的吴楚叛军才能全神贯注的攻打睢阳,而不是像过去这一个多月这样,时刻防备昌邑方向,根本施展不开拳脚。”

“——李广的选择,说好听点是兵行险着,说难听点,就是不自量力。”

“将军让麾下将士,沦落到不得不破釜沉舟的境地,本身就已经是将军的过失——只是项羽用最终的胜利,弥补了这个过失而已。”

···

“项羽于巨鹿破釜沉舟,固然是享誉天下,但本身就是不得已而为之。”

在短暂的愣神之后,又急忙开口道:“淮泗口,可是叛军转运粮草的重镇!”

“——其余十七万兵马,理论上都可以用作伏击我部。”

“能让天下人觉得‘本来就该胜,不足为奇’,岂不更能说明将军的才能?”

即便眼下没有笔墨,程不识也是竖耳聆听,努力将这番话的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

啪,啪,啪;

饶是竭力压抑着心中的欣赏,在听闻程不识这番有理有据的推断之后,周亚夫也终是再也按捺不住,为程不识鼓起掌来。

“只此人自恃才高,不屑于兵法方略,只凭一腔孤勇,就总想身先士卒,将敌军一举冲散。”

“——这就意味着只要我愿意,就可以随时派兵,侵扰刘濞的粮道。”

“末将这便去布防,以备吴楚叛军强攻昌邑!”

“而我,即不会背袭叛军,也不会固守不动……”

沉默片刻,终是抬起手,朝着东方一指。

“但睢阳战事不利,久攻不下,楚、越兵马又出工不出力,刘濞带来的兵马更是主攻东墙,伤亡者甚——早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只象征性一沉吟,便似笑非笑道:“李骁骑自持勇武,麾下又俱为百战精兵,自当会选择一力降十会。”

周亚夫话音落下,程不识面上惊骇之色更甚,不知是惊讶于刘濞竟然如此愚蠢,还是惊讶于周亚夫对战事——对整个战场的掌控力。

周亚夫也不催,就这么含笑注视着程不识,耐心的等候着。

“一开始,刘濞纵是兵力紧缺,也还是没动淮泗口那五万精兵。”

“于我汉家而言,更是动摇的国本……”

“这就意味着刘濞‘强攻睢阳北墙’,只需要投入至多三万兵力。”

···

“既然知兵,刘濞就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改变攻城方向,将后背留给我昌邑大军。”

终于,程不识还是平复下心情,神情满是庄严的一拱手。

见程不识‘学习态度’这么好,周亚夫自也就不免再多说两句。

···

“所以,末将认为:我部应该坚守昌邑不出,让刘濞的谋算落空。”

“非但不是不知兵的人,甚至还是曾跟在太祖高皇帝左右,平定九江王黥布之乱有功,才取代战死的荆王刘贾,获封为吴王的老宗亲。”

“是啊……”

“于宗庙、社稷而言,这样的将领,实在是灾难……”

“先前,我问程都尉:刘濞主动将后背漏出来,想要引诱我昌邑大军出击,应该如何应对。”

“结合此间种种,末将推断:一旦出了昌邑,又果真被刘濞预先设下的十数万兵马伏击,那我部最好的结果,也是再也无法重归昌邑,只能被叛军追逐于平原,最终无奈的逃入睢阳。”

“做队率司马,更要带领麾下的五百人,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绝不能落入敌人的包围——甚至哪怕是半包围之中。”

“叛军改自北向南强攻,我昌邑,则是在吴楚叛军身后。”

“太尉在看什么?”

“刘濞怎会不在淮泗口,留下重兵驻防?”

“最差的结果,则是先被设伏重创,之后又被追杀旬月,以至于全军覆没……”

“且相较于先前,只需要防备侧翼的我部——改攻睢阳北墙之后,刘濞的叛军,就要防备身后的我部。”

那日不就是?

区区三百兵马,就敢冲进吴楚十数万大军之中,愣是从外向内杀进了吴楚叛军在睢阳设下的封锁圈!

但程不识念在年纪相仿、地位齐平,给李广留些体面,周亚夫却不会这么好心。

但对这些许倨傲,如今天下,却绝对不会有人生出哪怕半点不喜。

“可若是赌输了,麾下战死的将士,可并非写在战报内的一串数字,而是一户户农人家中失去的顶梁柱、一个个家庭失去赖以为继的庇护伞。”

“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勇气,李广显然是有的。”

“还是固守不出?”

“做屯长、曲侯,要维持这百十人的阵型,不能被敌人冲散,更不能前后脱节;”

只是先帝十四年那场汉匈大战后,世人皆只知‘陇右飞虎’李广的名号,却鲜少有认知同样出生在边地、同样在那一战立下武勋,与李广一同受任为中郎的雁门程不识。

“太尉兵败,对于敌我双方的军心、士气,都将会产生极大的影响——甚至就连长安朝堂,都可能因此而生出变故。”

“在完成既定战略的基础上,以尽可能保全有生战力、尽可能降低本方伤亡的前提下,对敌军造成更大的打击——这,才是一个将军该做的事。”

左右已经破了功,便也满带着赞赏看向程不识,又连连点头不止。

“再加上强攻睢阳北墙那三万兵马,也随时可以调转枪头,后军转前军追击我部。”

“就算无法得到天下人的赞叹,能战胜敌人、能打胜仗的将军,不也已经是最好不过的将军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