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颂月突然生出悔意。
为什么一定要嫁到高门大户里来呢?倘若她没有选择闻人惊阙,而是捡了个落魄书生成亲,那么她仍旧能陪着祖母,没有任何约束,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
可转念一想,倘若她未能嫁与国公府,武夷将军还会给面子地带人去江家坐镇吗?
没有将军镇守,万一真如众人所说,江家被夜鸦山盯上的话,她祖孙二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还有闻人惊阙……
她承诺过要对闻人惊阙好的。
这样一想,心中那点酸楚很快消匿
下去。
这是她与闻人惊阙的新房,屋中侍婢嬷嬷是国公府的下人,就该对她这五少夫人言听计从。
成亲当日就敢对她甩脸色,平日里不知道怎么欺负闻人惊阙呢!
胡思乱想中,房门外有嘈杂声传来。
接着是房门的吱呀声、侍婢嬷嬷的问好,以及掐着音调的高声唱和。
头上的红盖头宛若一道厚重城墙,将周围一道道声音隔开,听在江颂月耳中,遥远渺茫,不似人间。
直到闻人惊阙喊了她一声:“颂月?”
江颂月抿着嘴唇没好意思应声,却有心思琢磨他的风寒。
进屋后就没听咳嗽,当是完好了。
“我眼睛看不见,你不吭声,我要以为自己娶错了人,不敢掀盖头的。”
闻人惊阙是带着笑意说的,说完就有侍婢笑了起来,嬷嬷的声音也缓和几分,道:“新娘子害羞呢。”
江颂月不承认她是害羞了,被人打趣后,更怯于发出声音。
她从红盖头下看着自己的手指,指尖被侍婢们按着染了蔻丹,与她身上的衣裳、坐着的床褥一样,红得刺目。
她将手握起,视线越过膝头,看见了与她身上绣纹一样的衣摆。
衣摆上绣有锦绣花团与彩翼双飞鸟,随着主人的走动细微摇摆,不消片刻,就走出江颂月那井口一样大的视野。
她正奇怪闻人惊阙要去哪儿,霍然听见碰撞声,接着是嬷嬷侍女的惊呼。
“公子当心!”
“我当您是要去桌边,怎的忽然变了方向?哎呀,要什么您说就是了,何必亲自过去!”
“可有磕碰?这大喜的日子怎么好有伤痛?真是、真是……”
因早就对国公府的下人没有好印象,江颂月听见这些话,心中很不舒服。
觉得嬷嬷嘴上说的是关怀,实则是在嫌弃闻人惊阙添乱。
堂堂五公子,在自己屋里连行动的自由都没有吗?
他是主子,想做什么都成,出了事该是做下人的伺候不周,这些人竟然胆敢含沙射影地讽刺于他。
江颂月想为闻人惊阙出头,可视野受限,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没法开口。
而且礼未成,她有什么资格去教训别人家的下人?
“无碍,磕碰到椅子而已。”
江颂月听见闻人惊阙平缓的声音,再无法忍耐。
夫妻二人,有一个瞎子就够了。
“你……”她发出声音,惊诧地发现嗓音沙哑,忙收声,吞咽了下口水,再次出声,“你坐过来,给我把盖头掀开。”
她一开口,周围人没了声,都悄然盯着这对新婚夫妇。
“谁在说话?”闻人惊阙声音有点远,语气疑惑。
江颂月念着他看不见,好声道:“我。”
“你是谁?”闻人惊阙又问,声音里多了点儿调笑的意味。
江颂月看不见他的表情,怀疑
他是故意的,又不能确定,便用平淡的口吻道:“江颂月。”
报完名号,她听见了缓慢的脚步声,渐渐的,那个眼熟的喜服衣摆再次出现在她的喜帕下,摇曳着停在她面前,差点就贴到她的裙摆。
“原来是我娘子。”闻人惊阙恍然大悟说道。
江颂月不争气地红了脸。
这下她确定了,闻人惊阙是假装听不出她的声音,故意逗她的。
还没喝交杯酒呢,就这样了。
看来钱双瑛说的没错,再好的男人成亲后都会变坏!
可这样的逗弄又很让人欢喜,江颂月不想承认,这会儿她是真的害羞了。
她不再说话,也不为闻人惊阙引路,只空出一手在身侧的床榻上拍了拍。
随后,江颂月从红盖头下看着了闻人惊阙伸来的手,紧挨着她的衣裳落在床榻上。
厚厚的大红床褥一陷,她身侧就坐了个人。
嬷嬷的声音传来:“五公子,喜秤……”
“不必。”闻人惊阙拒绝了嬷嬷,再次动起手。
这回他的手是贴着鸳鸯褥子移动的,修长的指骨被喜庆颜色映衬得格外白皙,指骨如玉,缓慢摸到江颂月的袖口。
再顺着衣袖往上,马上就摸到江颂月交握于腿上的双手了。
这样太容易碰到腿了。
江颂月并着双膝躲了一下,在闻人惊阙停住后,主动握住他的手。
“这儿。”她抬起闻人惊阙的手,直接送到垂着的喜帕边缘。
闻人惊阙发出一声轻“嗯”。
江颂月觉得掀个盖头还不简单吗?一个呼吸的时间都要不了。
可闻人惊阙不一样,他摸到了喜帕不立刻掀开,而是轻抚着边角处的宝相花纹,慢吞吞把两只手都伸了过来。
两只手分别捏着喜帕的一角,摸够了花纹,细长指骨将边角处轻轻一折,再缓缓向上提起。
烛火的光亮随着渐开的喜帕照在江颂月身上,她的目光便缓缓追逐着烛光上移,先看见闻人惊阙缀着比翼双飞鸟环佩的腰腹,再看见他的胸膛、裸/露的紧致脖颈……
掀喜帕的动作也太慢了。
江颂月在心底嘀咕。
然而待喜帕彻底掀开,迎上那双凝视着自己的漆黑眼眸时,江颂月眼波一颤,差点羞臊地转开脸。
她紧随着提醒自己,闻人惊阙看不见。
于是厚着脸皮继续看他。
江颂月往日总见闻人惊阙穿浅色衣裳,此刻乍见他身披飞霞重红的衣裳,乌发金冠,服饰奢华,浑身漾着金贵逼人、不可高攀气质的世家公子扮相,一下子觉得疏远。
可再看他玉面含笑,流转着烛光的点漆黑眸,与其中几乎溢出的温柔,江颂月又止不住疯狂心动。
这都是她的。
“好看吗?”闻人惊阙笑语盈盈问道。
江颂月面上飞红,小声道:“好看的。”
闻人惊阙轻笑
出声,嗓音低沉悦耳。
笑罢,他微微偏头,眼神从江颂月脸上错开,落到床头的鸳鸯枕上。
他再问:“新娘子好看吗?”
江颂月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第一句“好看吗?”,不是在与自己说话,而是在问下人,她好看不。
她羞涩地给出的肯定回复,在闻人惊阙耳中,不是自夸,就是夸他。
难怪他笑。
江颂月面红耳赤,没脸去看侍婢们的反应。
而侍婢们与她一样,反应了下才争先回答:“好看,天上的仙女儿一样……”
江颂月容貌本就不差,今日乌云宝髻,红粉娇靥,华贵凤冠与金玉朱钗、宝石璎珞被喜烛一照,金灿灿的,不仅未压下她的美貌,反给她添上一层柔光。
此时女儿家的羞怯与暗藏的真情从眉眼中流露出来,灿比星华,端的是蛾眉带秀,灵动无双。
原本对商户女子颇有鄙夷的嬷嬷也忍不住惊叹,“比戏文里说的洛水神女还要美呢!”
“是吗?那我要仔细看瞧瞧。”
闻人惊阙说完,重新面朝江颂月,脸凑近了,真就双眸直对着江颂月,认真看了起来。
掀开喜帕后,他两手未收回,仍旧捏着搭在江颂月头上的喜帕,就悬空放在江颂月耳后位置。
这样俯首细看,在旁人眼中就如同捧着江颂月的脸一般。
被困在他双臂中的江颂月更是有这种感觉。
大抵是因为看不见,他凑得很近,江颂月都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她追着闻人惊阙的眸光,看着它落在自己发顶,滑到额头,再撞入自己眼中,对视时,两人的眼神勾缠着似的,让江颂月心底臊的慌。
她想闭眼,但闻人惊阙已经看不见了,她再闭眼,万一不小心碰撞到、或是亲到了呢?
还有人看着呢……
江颂月心思团成蜘蛛网,黏在一起,就像她与闻人惊阙纠缠着的视线。
在人前这样亲近不好,可闻人惊阙是个瞎子。
消息早就传得人尽皆知,闻人家仙姿玉质的五公子看不见了,连一丝光亮都无法感知。
新婚之夜,凑近些努力看看娇美绝伦的新婚妻子怎么了?
所有人都对这个瞎子心怀同情,没人上前打断。
被这样直勾勾看了好半晌,见他还有继续的意思,江颂月实在遭不住了,赤红着脸细声问:“看见了吗?”
闻人惊阙顿了下,答非所问道:“能想象的到。”
……
好心酸!
江颂月最见不得他这模样,想再说些什么,喜房外有急促脚步靠近,有人道:“五公子,前面在催了。”
饮过交杯酒后,新郎要去前面敬酒,耽误久了,要被笑话的。
“先出去吧。”江颂月心疼他不是在这一时,拉下他的手,吩咐嬷嬷,“把酒水端过来。”
新婚夫妻交颈饮完酒,才算礼成,这是婚仪的最后一步。
嬷嬷侍婢一股脑去了桌案旁。
趁着没人注意的片刻功夫,江颂月仰着脖子凑到闻人惊阙耳边,用极小的声音飞快道:“衣裳首饰都留着呢,等以后你的眼睛好了,我再穿给你看。”
带着细腻馨香的气息打在闻人惊阙耳垂与侧脸,再簌簌落到他脖颈里,浸入到肌肤之下,在骨子里撩起一阵瘙痒。
他呼吸一滞,目光陡转,望着江颂月因仰头而显露在他眼前的纤细脖颈,喉结突兀地滚动起来。
江颂月未察觉,说完后立即退回去,脸颊红扑扑地端坐着。
侍女嬷嬷在这时转过身。
等酒盏送到面前,闻人惊阙才反应迟钝地点头,声音滞涩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