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解释春风(2)(大师兄番外完...)(1 / 2)

他们之间忽然有了新的联系。

因为雪天里喝酒闹的那一出,很多人都知道阿沐向他下了战书。剑修们都是些看热闹不嫌事大、自己有热闹更要迎难而上的人,当然巴不得多来点好看的斗法。

听说阿沐醒酒后很有些懊恼,可不多时,她也就大大方方承认下来。她向来是这样痛快、毫不忸怩的性子。

作为大师兄,也作为剑修一脉的前人,他应当站出来,告知众人一切只是玩笑,不可当真。

但他没有。

他不想这样做。他和阿沐是对手――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而且比旁人更紧密,也比朋友更紧密。朋友可以有很多,对手却只能有一个。

他不想让这份联系断掉。

终于,过了将近一年,阿沐不再竭力躲着他了。当清冷的晨光降临,他们在山巅练习剑法,阿沐终于会站在前排,抬头挺胸,清亮的眼睛专注地望着他。

他有时忍不住会多讲一点、讲深一点,这样她就会用专注的目光看他更久一些。

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很想要一个对手?

他以为,阿沐之所以能时时牵动他的心绪,是因为他将她看作对手。她虽然入门不久,但天赋惊人、修炼进境极快,并不比他当年差。

原来有一个对手,是这么重要的事?自从阿沐开始抬头正视他,他连练剑都更勤快几分。

开春后,师父回来了。他老人家是个大忙人,一年里大半时间不在书院,但他一回来,首先就是了解关于他的事情。

师父从来都是先去问别人,等将偌大书院都走一圈,再回来问他。

姜月章已经习惯了师父的作风。他知道师父要问他,这天特意早回去了一些,坐在满院的残阳里等。

小屋清寂朴素,没什么可消磨时间的东西。但他只是光坐着,也不会觉得无聊。他还是那样,除了更期待一些阿沐的成长之外,其他情绪平静如山顶积雪,仿佛永远不会化。

师父推门进来时,却是一副喜气洋洋的状态。多年过去,他比姜月章幼时记忆的又要老一些,笑起来皱纹更多,更像画里的寿星公了。

“月章,月章,来。”

一进门,师父就高声呼着要他过去,可他自己又分明在大步往前过来。姜月章才一站起身,师父就已经来到他的面前,干燥的、满是皱纹的手按上了他的头。

“长高了。”老人乐呵呵地说了一句,又飞快冲他眨眼,“月章啊,听说你和小曹新收的徒弟关系很好?”

小曹就是曹文师叔,也就是阿沐的师父。姜月章的师父辈分高、年纪长,叫谁都喜欢前头加个“小”字。

关系好?他和阿沐?

如果换阿沐自己来回答,必定要摇头。可他鬼使神差,不说话,点了点头。也许是心虚,他点头的幅度很小。

可师父完全是大喜过望。

“好事啊,好事!”

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摸着胡须手舞足蹈,开心得像个孩子。以前师父还稳重的,道骨仙风,怎么越大越回去了。

姜月章说不好,自己腹诽师父,是不是为了掩饰内心那一丝害羞和喜悦――哪怕是假的,他也愿意从别人口中听到,说阿沐和他关系好。

师父笑呵呵地拉着他,问长问短,越问眉毛挑得越高,喜色都快飞出云霄外。

他絮絮叨叨问了半天,忽然才想起来问:“月章,你将小小裴当朋友吗?”

阿沐的师父是小曹,她自然就成了小小裴。姜月章想到这里,笑了一下,说:“我想让裴师弟当我的对手。”

嗦嗦的老人家,反倒沉默了。师父略睁大眼,仔细来看他,渐渐渐渐,他露出了一种恍然的、又有些欣慰的神色。

“这还是你第一次想要什么。”说完这句,师父好像还想说点什么,但他顿住了。半晌,他摇摇头,轻轻咳了两声,才说:“月章,好好和人家交往。”

他点头,并未细究师父的欲言又止,只说:“师父,您保重身体。”

师父好像有点惊讶,而后笑得更高兴了。

“好,好。”老人拍着他的手,很感慨的模样,但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好”字。

他一下没有明白过来师父为何如此高兴,第二天才想明白:这么多年来,他是第一次主动关心师父。

或说……他第一次主动意识到,他想关心别人。

这件事令他有所触动。他仍然不大明白“想关心”和“不在乎”之间,根本的区别是什么,但他直觉应该看重这件事。

又一个初夏,他给师弟们讲课。阿沐坐他右手边,靠窗第三排,托着腮看他。她正是长身体最快的时候,抽条发芽一样,唯有目光是不变的清澈。

他讲完一段,提问:“实战的时候,最重要的攻击是哪一剑?”

他目光扫了一圈,盯上严维。这小子和阿沐关系最好。

“严维。”

“是,大师兄。”

严维站起来时,周围一阵善意的嘻嘻笑声;这是同辈里人缘最好的那几个人,才能得到的待遇。

严维想了想,有点狡猾地嘿嘿两声,说:“每一剑!”

一个圆滑的、小聪明的回答。

其他人大笑。但姜月章一个眼神扫过去,又都个个安静如鸡。

他的目光格外在窗边停了停,见阿沐侧过脸去,捂着嘴偷偷笑。像一只毛茸茸的、干干净净的小松鼠。

他看的时间或许久了点,阿沐后座的人悄悄用笔捅了一下她的背:裴师弟,裴师弟!

阿沐愣愣抬头,眼睛倏然瞪得溜圆――更像小松鼠了。不,比小松鼠更可爱。

接着,她忽然“蹭”一下站了起来。这个动作引得其他人纷纷侧目。严维还没坐下去,戏谑的一眼已经飞去:“裴小沐,你抢哥的风头啊?”

她大概才意识到自己紧张过度,实际姜月章并未点她的名字。她略松弛了肩,又悄悄冲严维一撇嘴。

那份亲密的默契刺伤了他。

姜月章不觉冷了脸:“裴沐,你来回答。”

阿沐再看他,表情又变得老老实实:“我觉得……是破开敌人防御的那一剑。”

正确答案。但他怀着一丝隐秘的、无理的怒气,不置可否,追问她:“为什么?”

她不假思索道:“从来零到一最难,而一到一百,只是时间问题。破开防御就是那个‘一’。”

不错,正是如此。

可为什么,分明是他问的问题、是他早已知晓的回答,当她站在阳光里,清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此理所当然地说出这句话――

他听见春雷落下,落在他心上。

――从来零到一最难,而一到一百,只是时间问题。

他看见了绵绵风雨,看见了雨后上涨的湖水,看见青山隐隐、云雾层层;他忽然意识到,涟漪从不会消失,它们只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

他开始真正思索一些事。

回到院子里,他去找师父。他有问题想问,是他自己真正想问的。

“师父,为什么我和别人不一样?”距离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和旁人不同,已经过去多年,师父也老了,但他才真正发自内心地对此感到疑惑,“为什么别人都有无数杂念、渴求,我却不同?”

当时师父坐在屋顶,望着东方的天空。太阳在师父背后西沉,染出血与火一般的光辉,仿佛某次古老战争的余痕;东方则是夜空,是渐露真容的星斗,无数星斗就象征着无数关于天神的传说。

师父在凝望东方的天空。

“月章,上来陪师父坐坐。”

他依言上去,坐在师父身边。师父一时没说话,于是他跟着抬头,去看东方的星空。

过了一会儿,师父才缓缓说:“我很早就决定,要等到你真正自己来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再告诉你答案。不过,月章,我想先问问你,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他试着回忆了一番看过的书籍,迟疑着回答:“听说有些天性憎恨别人的人,或者天生缺乏情绪、需要靠伤害别人来获得快乐的人……”

师父打断他:“你想作恶吗?”

他摇头:“不想。”

没有想,也没有不想。和很多事一样,他对“为恶”没有任何感觉,只能想起书中的描述,而自己心里则是一片安静的空茫。

师父笑起来,还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他的头:“月章,我们是修士,修士修的是‘道’。道是清净圆满,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而你,你生来就是这样。”

“为什么?”他问完,又迟疑片刻,“如果我现在有了自己的渴求,就离‘道’更远了么?”

“也对,也不对。”师父先回答了他的第二个问题,“你记住,世上不存在任何捷径。如果有看似的捷径,终有一天我们会为此付出代价。”

“代价……”

“任何人,都要历经千辛万苦、克服种种挫折,才能达到更高的境界。没有例外。”师父说,若有所思,“不过月章,你的确要特殊一些。相比其他人,你的内心更平和、更满足。”

“平和……满足?”他迷惑地重复,“师父,我不明白。”

“大凡人类,很少有不曾受伤的。只要受过伤,就会有缺憾,而既然有缺憾,人就会本能地去渴求那样东西。”师父说,“我小时候曾狠狠饿过,所以修道后很长时间我都迷恋口腹之欲。掌门曾经被喜欢的人狠狠羞辱,他成名后,到处和女修谈情说爱,为此被许多人揍过。”

老人幸灾乐祸地笑了几声,才拍拍他的肩:“而你,月章,你没有这些。”

他回答:“我的确不曾受伤。”

“不。”师父却摇摇头,“没有受伤的人,对世界充满天真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他们总有一天会受伤,受伤之后就是自我弥补,所以还是渴求。你不同。你更像……”

师父却从袖子里摸出一枚钱币,放在姜月章的手心。

这是一枚生了锈的古钱币,上头刻着先天八卦的图案。

他托着钱币,又伸出手。这枚钱币好像有一种格外苍凉的气质;他从未见过它,但它唤醒了他血脉深处的熟悉感。

只是出神了一会儿,忽然,钱币自己悬浮起来,还散发出了微白的光。九道先天八卦的虚影投映在四周,缓缓旋转。

师父见状,颇有些感慨:“果然如此。这枚钱币是我家传千年的宝物,对灵魂之力极其敏锐,遇到圆满的灵魂时,就能发出光芒。”

姜月章无奈了:“师父,别兜圈子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人笑眯眯地说:“这不是很直白?你的灵魂在过去转世时,被人一一治好了曾经的创伤。这在那群念经的秃驴口中叫‘功德圆满’,我们叫‘天人合一’。”

“只有受过伤又被治愈的灵魂,才能有这样的平和圆满。”师父站起来,晃悠悠伸个懒腰,“不过你的路,还是要自己好好地走。钱币给你了。”

他点点头,再看看那枚钱币,发现内侧有一个磨损的字迹,但依稀还能看出是一个“u”字。不知道又是上古的什么传说了。

平和圆满……

“师父。”

他叫住正准备下屋顶的师父,怀着自己也没想清楚的古怪心思:“我……可以放弃平和圆满,去追逐想要的东西吗?”

师父有些惊诧,白胡须一抖,又隐约露出一个笑。

“可以。”老人很慈祥,“如果平和圆满是别人的道,而你的不是,那就去追逐你要的道。”

他点点头,将钱币仔细收好。

“谢谢师父。”

……

平和的时光过去得很快。

他安心地等待阿沐成长,也会偷偷在心中记录:阿沐到炼气期后期了。阿沐长高了。阿沐的剑法又有进步了。阿沐……

什么时候,她才能再一次站到他的对面?像第一次那样,她用剑指着他,专心致志地望着他,叫他“姜月章”。

他希望她长得更快一点。

等到下一年入冬,他忽然听见几个师弟说说笑笑,谈论的是两个月前阿沐的生辰聚会上有什么趣事。他先是被“裴小沐”这个称呼吸引住、悄悄竖起耳朵,继而却意识到:阿沐的生辰,既没有邀请他,也没有告诉他。

……其实书院里无论谁的生辰,都不会邀请他。大家都知道他不会去,只会礼貌地送一份礼物,履行大师兄的职责。

可阿沐怎么没告诉他……他很快为自己的苦恼找到了由头:如果不告诉他,他怎么送贺礼?一份来自大师兄礼物,其他人都有,就阿沐没有,这不好。

可今年的已经过了。

他不觉叹了口气,又看见呼出的热气袅袅成白雾。今年入冬就冷,再等等一定会下雪。

下雪?

他记得阿沐是南方人,前两年书院下雪,她都欢天喜地得像过节。那次她还喝醉了。

他就有了主意。

那一年果然雪下得很大,处处银装素裹,千山寂静无声,唯有寒风凛冽。自然壮阔而严酷,不过修士只要具备足够的修为,总能略去严酷、只欣赏万物覆雪、飞瀑成冰的奇景。

他禀明书院师长,组织师弟们,去山中趁雪修炼。说是修炼,其实更像游玩。

知道消息后,阿沐果然兴奋得像个孩子。听说她夜里都没睡好,白天又到处蹦来跳去,打听深冬山中有什么好玩、好看的。

他站在远处,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见她高兴就放了心。

尽管他也明白,她必定是和严维他们同行,不会想到他。

他忽略了心中莫名的酸涩,又自去准备大师兄该做的琐事了。

但真正等到出行那天,阿沐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跑到他面前:“大师兄,我可以跟你一组吗?”

他看看那头热闹的严维一行人,心中闪过无数疑问,却点点头:“好。”

生怕说完了,她就反悔了。

她高兴起来:“那大师兄你知道怎么去冰湖上捕猎怪鱼吗?大家都说你曾经杀过很大一条怪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