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
佘大人疾步跟上,压低声音:“西郊工厂的事,你就不管了?”
摄政王瞥了这矮圆胖子一眼,目光又转回前方。还是前头的花草和荫凉更顺眼。
但他口中带了点亲切的笑:“我有什么好管的?多大点事儿。更何况,佘家这不是处理得很好么。”
佘大人苦笑一声。
明珠宫大半已经是摄政王的势力范围,因此佘大人说话也变得稍稍无所顾忌起来。
他低声抱怨:“佘家近些年,已经不像原来那样看重这档子生意了。炸了的那批货是近几年最大的一批,原本是要拿去加工成丹药,回笼些资金的,结果……千万别让我查出来是哪个小兔崽子!”
这生意是他在管。这回出事,佘大人在家族里可是大大地给落了脸。
而至于什么动摇家族根基……他根本不担心。
有什么可担心的?先太后早已去了,而身边这位未来的执政官……可是早就知道佘家这门生意的。
佘大人拿去给这位爷运作的资金里,多多少少都沾了那工厂的铁锈气。
摄政王听他抱怨,面上毫无异色,步子也走得很稳。
“佘大人想做什么?”他淡淡问。
对方即刻说明来意:“借摄政王几个人一用。有几个嫌疑重的小兔崽子,得让他们知道些厉害。”
说是借人,实则是借火铳。灵晶火铳虽然私人也藏有,但属于国家管控,最好的、威力最大的火铳,都统一配发给军队,并严格禁止外流。
这是皇权手里为数不多的筹码之一,谁让做出火铳的是修士同盟,而修士同盟只认皇帝玉玺来生产?
要不是因为修士同盟只按契约行事,不听皇帝命令,佘家等世家权贵都要疑心他们是皇帝的私兵了。
幸好不是。
也幸好,他们虽然自己无法大批量生产威力巨大的灵晶火铳,却能凭借摄政王手中的军权,来变相影响军队。
摄政王又瞥了佘大人一眼,血色淡薄的唇角略微一勾:“佘大人还真是不与本王客气。”
声音不咸不淡。
佘大人心中一突,面上即刻赔了个笑;不至于谦卑得没脸,却也的的确确是个讨好意味的笑。
“摄政王,我们佘家的生意……这些年里,您吃用了多少孝敬,总不能在这时候撒手不管啊。”他半真半假地抱怨,“不多要您的兵,就百来个人,足够了。”
摄政王登时轻哼一声。
“与我何干?又不是我叫你们去做那勾当的。难不成没了那生意,佘家就要垮了不成?”
淡淡一句就撇清关系。
佘大人但笑不语。现在没了人体灵晶的生意,佘家当然不会垮,毕竟有那二次提炼技术等着他们;但早些年里,要是没有这笔暴利,佘家也无法在能源市场上吃下几个巨无霸式的竞争对手。
摄政王倒是说得好听,好像他干干净净似的,可难道那份缄默不是默认?那些有意无意的权力之门,难道不是他行的方便?
谁不知道谁啊。
他们走到一处凉亭里。从这里看出去,荷塘一片盈盈的绿意;蜻蜓点影,水天明澈,风送荷香,砌出清爽凉夏。
摄政王停在亭子边,望着这大片荷塘。
他忽然说:“如果今后娶妻,带她来这里乘凉,似乎不错。”
佘大人还没等到他的准话,却等来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不由愣了愣。他琢磨了一下,有些糊涂:没听说摄政王有什么喜欢的姑娘啊。
摄政王也并不想让他明白。
他摘下帽子,漫不经心掸了掸帽檐上的灰,自言自语似地:“有时候想做什么事,总难免带上污垢。做成了,仔细清理一番,也就能当作从未发生过。”
佘大人自认听懂了这弦外之意,便会心一笑:“谁说不是?”
摄政王摸了摸口袋,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摊到佘大人面前:“佘大人,有烟吗?”
佘大人眨眨细长的眼睛。
摄政王有些不耐地回头,问自己的亲兵:“谁有烟?”
几名挺拔的兵士相互看一眼,最后一人上前,恭恭敬敬献上一支,又给他点上火。
摄政王挥挥手,修长的手指挟着烟身,深深吸一口。在缓缓缭绕开的烟雾里,他眼眸微微眯起,目光晦暗不明;本就锋利上挑的眼尾,显得更加锐利了。
佘大人瞧着他,摇头道:“是即将上台,摄政王压力太大?这两天总是抽烟。”
摄政王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像是在思考什么。
待一支烟抽了大半,他才下定决心,微哑着嗓子开口:“佘大人,西郊的工厂……提炼出的人体灵晶,是拿来炼丹?都能炼什么丹?”
佘大人又愣了愣。
过去摄政王从不过问这些,只管拿钱。
这位也是个官场人精,稍一思索,一张圆胖白脸就漾出笑意:“那可多了。摄政王需要哪一类的?不是我自夸,我们那些丹药啊……是最好的。”
他比了个拇指,接着流露出几分肉痛之色:“虽然西郊的原料没了……不过技术还在。有些先就预定好的交易,人家也急着卖。那些作孽的兔崽子,这不是毁了那些可怜人的希望嘛。”
他假惺惺说了最后一句,又觑着摄政王的脸色,笑道:“佘家最近得蛰伏,腾不出手。不过旁的地方我也认识不少。摄政王具体需要什么丹药,多半都能找出解决的法子。”
摄政王看着凉亭外的池塘。
烟草香气包裹着他,却还是不能阻断荷香与水气……这池塘水是活水,但还是有些腥气。他出神地想:下次问问她喜不喜欢这儿,如果讨厌这水腥气,还得让人处理一下。
想完了,烟也抽完了。他抬手一弹,注视着那烟头落水水中;幽微的光倏倏一闪,旋即沉入水底。
看不见了。就像污垢沉入水底,恍如从未发生。
这世上有人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所以为了让花开得更久,便要有人去当那不可见光的污泥。
“……摄政王?”
他回过头,声音异常平稳:“我要最上品的灵晶,炼成延年益寿的丹药。她早年身体亏了根基,说是寿命不长,我要救她。”
佘大人吃了一惊,啧啧叹道:“原来摄政王还是个情种,怪不得不肯娶我那可怜的女儿。”
摄政王置若罔闻,锐利的眸光直直盯着他,盯得佘大人讪讪起来。
“有没有?”他问。
“……有。”佘大人被压倒气势,悻悻道,“摄政王好运道,等待名单上,正好有个草民的资质上佳,我本来说晾晾他再买进来,多添个护卫的。罢了罢了,就给摄政王用吧。”
摄政王“嗯”了一声,目光重新回到池塘中那一枝独秀的绯红荷花上。
“尽快去办。”他说。
……
七天后,五月四日,晚上。
在永康城某处秘密地下室里,摄政王见到了他需要的人。
他戴着面具,视野有些受限,但也足够他观察这里的环境……以及人。
这处地下室比他想象的明亮许多,光线稳定,各类设施齐全,乍一看和正规的医局也差不了多少。
佘大人没来,只派了幼子佘源陪着。
外表出尘清雅的青年,安然为摄政王引路,一路言笑晏晏,对眼前一切视若寻常。
永康城权贵的后代们,大多都是这般性格。他们生在富贵场,天然就接受了许多默认的规则。
这个地方的背后,理所当然,也站着永康城里的某位权贵。
一名年纪不超过十岁的小男孩,僵硬地被大人牵着,目光戒备又凶狠,却掩盖不住眼底一片怯生生的害怕。
大人安慰他:“卖了咱们家就有钱了,给你买好多好吃的,弟弟妹妹也能上学,多好。”
男孩儿听着,慢慢放松下来。他挺起胸膛,像个小男子汉一样,庄严地说:“嗯,我长大了,我该养家。你……你就是买主?你出多少钱?”
这里是更高级的人体灵晶提炼处,做的是更隐蔽也更昂贵的生意。这里的灵晶没有定价,全凭买方出资。有时候,一名资质上佳的“商品”,还能引发一轮拍卖。
像这小男孩就属于那样的“好货”。但有佘大人的关系在,摄政王自然顺利拿到了。
按惯例,买方身份保密,因此这里其他人并不知道摄政王的身份。
他盯着那小男孩,依稀看见了自己年幼时的影子――不,他从来不是这种心中有别人的迂腐善良之辈。
反而阿沐才是……
摄政王及时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再想,就下不来手了。
他开口问:“你要多少?”
声音也经过变形。
男孩儿犹豫起来,去看大人。他的父亲连忙伸手说:“八……不,一万两白银!”
说完,他自己先吞了口唾沫。
那小男孩儿震惊地瞪大眼。显然,之前他们想的不是这个数。
四周的人却神情平淡。一万两,并不是什么太大的数目。
连报价都不会的穷人。
姜月章这么一想,不知道为什么笑了笑;这不是一个愉快的笑,但好像也没什么别的意味。
他说:“给你们三万两,这孩子好好养大。”
那父子二人都给震住了。紧接着就是狂喜,还有金钱带来的无穷尽的喜悦的联想。
那孩子激动得脸红扑扑的,再也不害怕,反而满眼憧憬。
实验室的人侧头询问:“大人?”
这是在问是否可以开始。
姜月章点点头,走到一边去。这里有贵客室,里面样样娱乐俱全,但他摆摆手,顾自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他斜对面就是手术室。
“我就在这里看。”他按住脸上的面具,依旧很平静,甚至也像被那父子两人感染了欣喜,觉得大家各得其所、有何不好?
客人的意愿至上。
人们点点头,各自忙碌去了。
手术室关了门,开始准备。那孩子被人从父亲身边牵走,要带下去先洗个澡。他三天没洗澡,身上脏。
姜月章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而后闭上眼,往椅背上一躺。
然而,就在这时……
――砰!
――砰砰砰!
接连几声,竟是枪响!
随侍的佘源甩出飞剑,接着却震惊呼道:“你们是……!”
又一声枪响,打断了他的声音。
地下的灯被打碎了,四周登时一片漆黑。但同时,紧急备用的灯光亮起,微弱的幽绿光芒映在摄政王眼底,映出他眼中一片深不可测的深渊。
耳边是尖叫和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接连打碎什么东西的声音。
但他没有急着起身。
姜月章伸出手。
他的手上一直戴着一双雪白的手套,从不在人前摘下。有人曾问他为何总是如此,他就说因为外头太脏。
人们就以为他有洁癖,还暗地里给他起了个“白手套”的指称。
现在,幽绿的光芒染在他指尖。
他摘下手套,舒展了一下长年不见天日的手。
这双手乍一看与寻常人无异,但仔细看去,就能发现他十指指尖都有一个细小的红点。
摄政王还坐在椅子上,凝视着自己的指尖。
佘源退到他身边,急急道:“大人!他们是同盟……竟然是修士同盟的人!”
“……哦?”
摄政王偏了偏头,平静的眸光对准青年的脸。
有一个刹那,佘源不寒而栗,竟有种被黑洞洞的枪口所对准的错觉。但他很快摆脱了这错误的幻象,咬牙道:“我不会认错……大人,我护着你走!同盟手中器械太多,不是这里所能抗衡,我们必须逃出去,将同盟叛变的事情告诉父亲和爷爷。”
再清雅出尘、说要不理俗世的贵公子,其实心里都很清楚,自己所为之骄傲的一切来自哪里。在这种关键时刻,他们一定会本能地想到自己的家族。
激烈的枪声之中,摄政王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佘源的肩。
“好,看来你在同盟多年,果然获益匪浅。”
这赞许的一句,让佘源勉强笑了笑。他心急道:“大人,我们走……!”
他蓦地瞪大了眼。
这双清澈无辜的眼睛对准摄政王的脸,也对上那幽深如枪口的眼睛。
他感到有丝线一般的东西,从摄政王按着他的地方切进来,往他四肢百骸流窜而去。
……刻骨的疼痛。
可他说不出话。
佘源只能张开嘴,发出喑哑的几个字:“你……你……”
飞剑险险就要坠地,却又被无形的丝线牵拉而起。
在模糊的视野里,以摄政王为中心,无数银色丝线交织成网,发出寒光。那些丝线还在扩张;它们轻而易举穿透人的身体,好像蜘蛛捕猎,让一个个人都变成了它们的傀儡。
“傀儡……师……”
修士一道,而今看似繁荣,实则比古时候没落许多。无数隐秘而强悍的分支消逝在历史长河中,其中一脉就是傀儡师。
――傀儡师,曾经叫魂师,再久一点之前,也被称为术士。再往上,听说那是远古时候强大的祭司的力量。
那个平静如深渊的男人收回手,像幽冥之主收起一个人的魂魄。
“既然认出来了,就不能留你了。”
临死之前,佘源听到这句让他更感恐怖的话。
“下辈子记得投个好胎。”
青年彻底失去了生命的火焰。
他的躯体成了无数傀儡之一,在枪林弹雨中穿梭。
摄政王站立中央,身形笔直,双手微动,仿佛正姿态优雅地抚动一只琴曲。
他的杀戮对准这间地下室的所有人,只除了那些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还有那已经被吓晕过去的父子俩。
这场单方面的屠杀很快结束了。
然而,摄政王的丝线和傀儡军队……却依然伫立着。
那批神秘的修士围在他四周,并不上前,像是迟疑,也像是警惕的打量。
他也在打量他们。
准确地说,他的视线在搜索一个人。
很快,那个人拨开人群,走了上来。
她手里提着一盏灯,腰上别的火铳还冒着硝烟。银质的面具覆盖在她脸上,贴身的劲装勾勒出略有起伏的身体曲线。
摄政王想笑,想说这副装扮太粗疏了,让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但他没机会将这句笑语讲出来。
因为裴沐抬起手,一把掀开他的面具,然后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
――啪。
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打得重,打得他嘴里一股淡淡血腥味。
姜月章舔了舔牙床和嘴唇,却还是微笑着回头,柔声说:“别生气了。你要好好调理身体,哪里是气得的?”
裴沐压下火气,冷冷质问:“谁准你这么做的?”
姜月章却还是笑。满目的笑意,满目的柔情。
“我知道你会生气,可但凡有一丝希望,我又怎么放过?阿沐,你体谅体谅我。”他叹了一声,“你瞧,我一发现你来,立刻就帮你把这些人都杀光。我虽然背着你做事,但从没想过真要和你作对。”
“……姜月章,你是疯了?皇祖母当年的教诲,你全给扔了?”裴沐火气蹭蹭直冒,疾言厉色,“有所为有所不为!你这样做,我怎么把国家交给你!”
“那就不交。”
他淡淡一句,惹得她哑声。
摄政王便更笑起来,试着去抱她,却被她用力推开。他也不在意,顾自收了手中的傀儡丝线。
失去生命的傀儡们砰然倒地。这声音实在有些吓人,也衬托得摄政王的笑容阴森扭曲。
“我本来就是疯子,你知道的。”他柔和地说,“这世上我只听你的话,没了你,我就什么都做得出来。所以阿沐,你务必要活久一些,千万不要死在我前头。”
“……疯子。”
裴沐揉了揉眉心,回头厉声道:“收拾现场,先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