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裴沐也早就习惯了。
用过汤药和蜜水,姜月章有些恹恹的,没什么食欲,便叫侍女只备裴沐一人的饮食来。
“一条煎鹿肉、一道糖藕、一道鱼羹、一碟盐菜蒸豆腐,一碗粳米饭,另外再拿一碟葡萄干,挑果肉厚的来。”
他吩咐完,又掩唇咳了几声。
裴沐给他顺气,又乐滋滋地说:“哎呀,都是我爱吃的!”
姜月章低笑:“傻子。就是知道你爱吃,我这里才常年备着的。你爱吃什么,我难道不知道?”
身为姜家嫡长子,他有一个自己专门的小厨房,想吃什么就让人做什么,食材也应有尽有。
裴沐笑眯眯,不吝夸他:“我就知道哥哥对我最好了。”
“自然,谁能有我了解阿沐?”他拉了她的手,含一丝浅笑,眼中却闪过阴郁之色,“所以,下回别再乱跑了。况且,你去云亭山脉做什么?莫非还真信那些传说?”
裴沐嘟哝了几声。
姜月章没听清,疑道:“什么?”
“……哎呀,哥!”裴沐有点不好意思,“我就觉得,万一有呢?大不了我白跑一趟,可若真有神异的草药,能治好你的眼睛和身体,我怎么能错过?”
“虽然,相信这些是有点傻……”
她觉得丢脸,深感有损自己的少侠英名,不由有些垂头丧气。
姜月章却是怔住了。忽而,他微微一笑,整个冷淡如冰雪的眉眼都欣悦起来,连那无数刀锋似的细节,也像被冬日暖阳泡软了似的。
“阿沐原是为我?是了,我早该想到。怪哥哥不好,哥哥不该说你。”
他的态度竟是陡然一变,和颜悦色许多,却又语重心长:“可即便是为我,阿沐也不能让自己陷入危险。我赶到时,正见那白额虎往你身上抓去,真是吓我一跳。”
这时候,裴沐的餐饭上来了。
她坐到一边,一边豪爽地扒饭,丝毫没有清贵优雅的世家子风度,一边敷衍应道:“知道了,哥。”
姜月章看出她敷衍,也不生气,还给她倒水,叮嘱道:“慢些,别噎着。”
裴沐抬头对他笑一下,继续埋头苦吃。她在山林里跑了半天,的确也早饿了。
姜月章始终望着她。他一直含着微微的笑,眼神专注异常,这目光若是叫陌生人见了,恐怕会脊背微凉,可被他注视的人早已习惯,并不觉得有异。
“阿沐。”他忽然道。
“嗯?”裴沐立即抬头。
他感觉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坦荡一如她本人,没有丝毫躲避。就像这阳光,始终无畏地洒在他身上……还有心里。
他被她看着,感觉到了极大的满足。
“没什么。”他温柔地说,“慢些,别噎着。”
她笑起来:“哥,这话你刚才已经说过啦。”
“哦?那么,以后每一餐,阿沐也过来用。你那里没有小厨房,伺候的人也没几个,哪里方便。”
“哥哥哎……我早就差不多都在你这边吃了。”
“那干脆直接搬过来,你的东西本也不多。”
裴沐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的胸:哦,平的,那没问题了。
“我还是自己睡吧。哪有成年的弟弟跟着哥哥住的?”她放下空碗,拿清水漱了漱口,又往嘴里扔一粒葡萄干嚼着。
姜月章蹙眉,淡淡道:“你搬来,便有了。谁还敢说什么?”
裴沐干笑,打着哈哈,心想以哥哥的心细程度,她要是真搬过来,说不定很快就被他发现女儿身,到时候那可怎么收场?总不能爽朗一笑,说不好意思啊哥哥,你这么多年以为的弟弟其实是妹妹,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继续生活?
那多不合适。
何况……
兄长略眯了眼,半盲的眼眸却有格外锐利的目光:“阿沐不愿搬来,莫非有事瞒我?”
裴沐的小心脏心虚地跳了两跳:“我能有什么事瞒着哥哥?我们自幼在一块儿,什么事哥哥不知道?”
他仍是用那蒙着阴翳的双眼,审视着她。
片刻后,他才缓了神色,含笑道:“阿沐说的是。”
不等裴沐松口气,他却又说:“我生平最讨厌别人骗我,所幸,阿沐却是世上唯独不会骗我之人。”
他口气异常笃定,更还透着十足亲昵。
却又让裴沐的小心脏,心虚地跳了几跳。
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就扯开了和他瞎聊天。
“哥哥,这次我出门,遇到了南朝来的人。他们说,在南朝,称呼哥哥都是叫‘阿兄’,还说‘哥哥’这说法是从北胡来的,真的么?”
“南朝?他们惯来是有这个说法。”他想了想,有些轻蔑地笑笑,“不过都是些不能考证的自夸言辞。若非地理非人力能改,他们怕是都要说,齐皇陵在南朝了。”
他刻薄起来也是很刻薄的,逗得裴沐哈哈笑。
她笑得开心,他听得分明,神色不由更温柔许多,又说:“便是真的,那又如何?阿沐叫我‘哥哥’,我听着觉得好得很,谁能说三道四?”
裴沐连连点头,连声叫了好多次“哥哥”,叫得他唇边浅笑不断,神情明朗不少。
裴沐笑闹完,又想起一件事:“不过他们说,南朝很有些奇异的研究、药方,我想抽空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给哥哥用的……”
“不许去。”
姜月章本能说完,自觉口气太重一些,那股子阴郁也太明显一些,便立即补救。他放柔声音:“阿沐,我知道你为我好,但南朝太远,你一来一去至少两月,那我怎么办?”
裴沐心想,你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孩子,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但她知道这话说了,她哥必然生气,于是做冥思苦想状,答道:“那我背哥哥一起去。”
他完全没想到这个答案,一怔,第一反应竟是:“那也……”
顿了顿,他才硬生生改口:“那也不行。况且南朝也不比我们强到哪里去。”
裴沐哼了一声,随手拿一粒葡萄干给他塞嘴里,愤愤道:“那你说怎么办?这也不行,那也不要,莫非哥哥就放弃了?我想看看哥哥好起来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姜月章被她哄得开心,眼里光华连连,好似能将那薄薄的阴翳都融化。
“莫急。我早已派人查明,若能找到当年齐皇留下的天子剑,就能得到其中留存的力量,洗髓易骨、重获新生。”
他咬了葡萄干,顺手将她手掌握在掌心。他垂首望去,模糊的视野里,她手腕挂着养魂木珠串,纤长的、有点单薄的手指就躺在他手心,一根根可爱极了,让他很想仔细扣住、慢慢把玩。
但这动作有些太过,他拿不准阿沐是否会吓着,进而心生反感乃至警惕。
他一直琢磨着,又觉得唐突,又舍不得放开,便显得心不在焉。
裴沐没注意他的奇异神态,只顾回忆关于“天子剑”的种种传闻。
她犹疑道:“天子剑有齐皇留下的力量,这我也听说过……可它真的能帮上哥哥?”
“能。”他头也不抬,说得笃定。
裴沐也就信了,开始思索线索:“可天子剑失落已久,自齐皇山陵崩,天子剑就没了下落。而且,世人一直传说,得到天子剑的人就能重新一统天下,所以很多人都在找……便是有了线索,我们也很难悄悄拿过来。”
“的确艰难。所以,尽力而为便可,若真找不到,便是我活该这么废人似地过一生。”
姜月章声音很淡,情绪更淡。
裴沐却像心被针尖扎了一下地难受。她哥哥是魂师,灵魂化虚为实时的模样多么皎然,哪能就屈服于这病弱之躯?
她闷闷道:“哥哥别难过,我一定给你找回来。你说要天子剑,我就找天子剑,你要是说别的有用,我也都去找。总归你别放弃。”
姜月章听了,抿出一点笑意。
他小心翼翼地合拢双手,将她的手掌放在其中,满足得几乎想叹气。他仍然没有抬头,因为他知道,如果此时让她看见自己的表情,必定会看出端倪。
他只能用最温柔的声音问:“阿沐,便是我一生就这么残废着,你也不会离开我,是不是?”
裴沐爽快道:“我能去哪里?哥哥在哪儿,我就在那儿。”
他面上笑容在扩大,声音不改温柔:“那娶妻如何,生子如何?”
裴沐心想:我要是娶妻,那肯定要被新娘崩溃哭诉骗人,然后一顿好打。
她诚实地说:“不娶妻,也没兴趣生孩子。我在哥哥身边有吃有喝,好好修炼,不是很快活?”
姜月章的身体微微一颤。他双手紧了紧,一瞬似乎很想改变动作,但他到底忍住了。
“好,”他只低低说,那低垂的眼眸里,汹涌着阴郁的温柔,“阿沐同我永远在一起,再没有旁人的。”
……
三天后。
姜家幼子姜沐云,被家主扔进了祠堂,说不跪满三天三夜,不准出来。
起因是:因为她到处乱跑,引得兄长心急去找,动用魂术,结果病上加病,又倒下了。
“唉,大冬天的,好歹给个火盆啊……”
裴沐跪在祠堂里,唉声叹气。
老实说,她觉得自己挺倒霉的。她虽然的确是临时起意去的云亭山脉,可也是为了给哥哥找药,而哥哥来找她、还动用魂术,这事儿实在不是她能管的。
可他是真的因此病倒了。
想想这事,裴沐就还是老老实实跪了祠堂。谁让那是从小到大对她最好的哥哥呢。
更何况,姜家收养她、培养她,原本也是为了给哥哥当护卫。什么幼子,都只是听着好听,其实就是嫡长子的护卫。
整个姜家里,就只有哥哥是真的关爱她,拿她当手足看。
为他跪,也没什么。
只是碰巧今夜下雪,祠堂里阴冷得很。几点烛火幽幽照着一堆牌位,毫无暖意,只显得更加阴森寒冷。
饶是裴沐修炼有成、寒暑不扰,也不由哆嗦了几下。
她背后的祠堂大门紧闭着,中间的缝隙里漏过来几缕雪风,吹在她背心上,又是多一分的寒冷。
她正琢磨着,能不能把案台下的那蒲团拖出来,背在背上做个挡风护心甲……
却听外头有人惊慌道:“公子……公子您不能进去!公子您还病着……”
而后是一声虚弱却暴怒的:“滚!”
砰――!
祠堂大门被人硬踢开了。
追随姜公子的人手踢完了门,便恭恭敬敬退到一边,还顺带将看门的给拎走了。
本该卧床休息的姜公子,披着厚实的毛皮披风,手里拿着同样厚实的外衣,苍白的面容因为激动而疾病而泛着一丝反常的红晕。
他大步走来。
天光昏暗,裴沐很怕他看不见摔倒,立即跳起来去扶他:“哥哥你怎么来了!天这么冷,你病着,怎么能来吹风……”
“我不来,叫别人欺负你么!他们竟敢……咳咳咳……”
他死死攥住她手臂,面容阴沉得近乎扭曲,那股子暴怒却又被病弱限制,不能畅快地发泄出来。
于是,他显得更阴郁了。
“公子……叫小公子跪祠堂,是,是家主吩咐……”
他唇角抽动,露出一个森冷的笑。
“好。”他冷冷道,“那我便在这里陪着,你们自去禀告家主罢!”
说完,他手一挥,后头他的人就乖巧地将门关上。
他头也不回,已是忙着将手里的披风给裴沐披上,还摸索着来给她系带子。
裴沐还怔怔地把他看着:“哥哥你……”
“……这便好了。这是火绒狐的毛皮做的披风,御寒极佳。还冷不冷?”
他凝视着她,面上泛出点柔和的笑。
不知道是否祠堂里光线太阴森,照得他的眉眼也阴沉沉的。
裴沐叹了口气,再露出个笑:“不冷了,谢谢哥哥。”
他静静望着她,尽管他在这昏暗的环境里其实什么都看不见。
“阿沐,今次是我疏忽了。我不会叫他们再做出这样的事来。”他的声音里似乎潜伏着一层别样的冷酷,“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