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纵(1 / 2)

祠堂很冷。

裴沐一直觉得,姜家的祠堂之所以这么冷,是因为姜家实在太大,还喜欢在庭院里种种树、堆堆假山、挖点弯曲的流水,以贴合当下“幽微自然”的玄妙审美。

她不懂那些玄妙审美,只觉得像这样在家里搞得到处都是树,实在太幽冷了点。

何况还这样大的雪。

她披着兄长带来的披风,倒是不觉得冷了,可新的、更严重的担忧产生了:这么幽冷,兄长的身体又孱弱得很,他怎么能一直待在这儿?

起初,她握住姜月章的手,又频频去看祠堂大门。在她想来,兄长是姜家嫡长子,家主怎么可能真的丢他在祠堂待着?万一出了什么事……

谁知道,门外就真的毫无动静。等来等去,她也只等到雪风从缝里钻来,吹得祠堂里阴森的烛火跳动几下。

她只觉姜月章的手冰冷异常,他整个人也像支撑不住似地,大半重量靠在了她身上。

她在年轻一辈的修士里,是令人瞩目的天才剑客,身体强健,因而并不觉得吃力,反而觉得兄长太轻飘飘了一些,更让人怜惜。

“他们做什么,怎么就扔了哥哥在这里?”

她忍不住生气了,又伸手去探身边人的额头。他正一手牵着她,一手摁着她的肩,头也偏来靠在她脖颈边,呼吸有些发烫。

他比她高半个头,这姿势不免有些别扭,可他靠得很安稳。

祠堂里只有一点光,但足以让裴沐清晰地看清四周。她将姜月章推开了一些,才方便去摸他额头。感觉片刻后,她觉得他体温还算正常,才松了口气。

姜月章被她推开,眉心便是微微一皱。他原本闭着眼,此时就睁开来,因为看不见东西,他眼神显得空洞,可这点空洞又牵扯出额外的诡异阴森,尤其当他正直直盯着某人的时候。

等发现幼弟是在探他额头,他才重又神情舒展,唇边也略勾起些许笑影。

裴沐并未发现他这细微的神情变化,或说她看到了,却没多想――从小到大,她哥一直这样。一直生病的人么,又是美玉有瑕、宝树生尘,他难免多思多虑、敏感细腻一些。

她只是愤愤道:“不行,我要去找家主!哥哥是嫡长子,他们怎能这样待你……”

姜月章含着那一点笑,柔声问:“怎样待我?”

“就是,虽然哥哥自己闯过来的,但他们应该马上找过来,立即把你带走,好生照料你,最好找个大夫来看看,以免病情加重!”裴沐不假思索,气道,“怎么,难道家主还同哥哥赌气不成?”

“谁知道?我也不在乎。我说是嫡长子,不过一介废人,家主的心思,早就是向着继室的孩子了。”姜月章说得漫不经心,但越是漫不经心、毫不在意,就越显出他对生父、对同父异母弟弟的十足冷漠。

“哪里会这样!哥哥……”裴沐有点急,想安慰他,可再想想这几年里家主的表现,她心里也有点发冷。

姜月章却只顾看眼前毫无血缘关系的幼弟,还略垂下眼帘,抿了抿苍白的嘴唇。

一瞬间,这位姜家嫡长子就显得清寒柔弱,好似冬日飞雪中一朵即将凋零的花。

“阿沐,若我真被家主放弃,你还认不认我这哥哥?”他叹了一声气,长睫微颤,盛着一段冷森森的微弱光影,“我先才说了要护着你,但再一想,就我这病恹恹的模样,连能活多久都不一定,还能有什么旁的能力?”

他看似颓然,实则在那浓密的睫毛下,是一双略有空洞却又深邃沉郁的眼睛。他在观察幼弟,如同熟练的猎手。

裴沐微抬着头。她本来又急又气,可听他说完这几句伤感的话,她却是一愣,再眨眨眼。

忽地,在兄长屏息凝神的安静等待里,她竟是“噗嗤”一声笑了。

“哥哥你,哈哈哈……”

她禁不住笑得眼眸略弯,洁白细密的牙齿也露出来,整个面庞更添几许柔和。

姜月章不防她是这快快乐乐的反应,不由一怔,暗地里就有点恼:“阿沐,你笑什么?”

裴沐睨了他一眼,有些得意洋洋:“我知道哥哥在装可怜!哥哥,你好歹装得再深沉些,做这么小可怜的模样,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这人怎么想的?他虽然从小敏感寂寞,却从来都高傲得很,对旁人看似客气,实则都不大瞧得上。就算是家主――这么说有些不恭敬,可就算是对生父,她哥也实在谈不上恭敬孝顺。

怎么可能突然如此患得患失、可怜巴巴?

骗子。

不待兄长有所反应,裴沐就伸出手,大大方方地拍了拍兄长的头。嗯,他匆匆跑来,头发都没扎,柔顺的长发摸着手感很好。她忍不住多摸了两下。

姜月章一动不动,神色略有变换,思索着对策:是承认骗她,还是不承认?哪一个能让她更亲近些,至少别疏远?

“阿沐……”

“好啦,好啦,哥哥不用补救,我就是知道你在骗我。”裴沐摸着他的头,更是得意,只差长个狐狸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

“可是哥哥,你要知道,不论你身上发生什么――是被家主厌弃也好,被姜家放逐也好,还是别的什么事,你都是我哥哥。你好,我会跟着你,你不好,我更加不会抛下你。你别担心了,我们还是快点想办法换个地方,你可不能一直待在这么冷飕飕的地方……”

她的兄长一直听着。

他神情惯来是淡淡的,此时这样微垂着眼,便更显淡漠。

但那唇边的笑意,却是不容错认。

那笑容比平时更盛,也更……

说不上来。反正有点怪怪的。

裴沐还在得意忘形地摸他头,却忽然被他捉住了手腕。她被他牵着,感觉他的手指在她掌心摩挲了一下,又往上摸去,好像想要扣住她的手,但最后,他收回冰凉的手指,只是握着她的手腕。

他抬起眼,眼神仍是略略空洞的,看着却很温柔。只是或许祠堂光影太诡异,映在他眼里,就也显得有点森然。

“好,哥哥知道阿沐的心意。”

他声音也清冷温柔。

就是用词似乎不太妥当……

没等裴沐想清楚,他忽地点了一点她的唇角。

她面上被风吹得冷,反而显得他指尖有了暖意。倏然的一碰,像蜻蜓点水而去。

“……哥哥?”

他收回手,微微地笑:“我模糊还以为有一点水珠,却是高估了自己。阿沐,去看看门外,我的人回来了没有?”

看错了啊。裴沐点点头,不疑有他,转身去察看门外情况。

在她身后,她的兄长略垂了头,望着那点过她唇角的手指。他的确看不清,可他也本不是因为看见了什么……不,他至少能大致辨清幼弟的轮廓,不是通过“看”,而是因为他早就将那讨喜的模样深深刻进心底,永远不会忘怀。

他回忆着刚刚刹那间的触感,心跳竟是加快了一些;血液在流动,一部分分去心脏,一部分分去指尖――全部汇聚于他刚刚碰到那点柔软的地方。

他抬起手,将指尖放在唇边,轻轻一吮。

“哥哥,你的人回来了!”

前方,她扒着门缝看了,兴高采烈地回头。

姜月章放下手,对她微微一笑,若无其事道:“好。”

……

那一夜,等牵着兄长回了屋,又指挥着一群人匆匆将他照顾好,裴沐自己坐在床边,再摸一摸他的额头、脸颊,拉了他的手发现体温回升,这才能长吁一口气。

她打算回屋休息,但姜月章拉着她不放。

“阿沐,留下陪我。”

那脸颊微晕、娇弱无力却又固执己见的样子,真像个生病撒娇的孩子。

裴沐耐心哄他:“哥哥,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我不。”

“哥哥……”

“今夜太晚,将就睡罢。”他拍了拍身侧,示意她过去。

云淡风轻,理所当然。

北齐的床榻受外族影响,加高加大,完全能容纳三四个成年人并排而躺。如姜月章身下这雕花红木床,就是其中典型。

他盖着明黄云纹的厚棉被,长发铺散着,模样苍白柔美,眉眼却又是天生的高傲凌厉。只不过,在屋里柔暖的灯光下,这份凌厉化开了,全成了慵懒随意。

一众仆婢伺候在一旁,静默无声。

裴沐看看他,又看看他的身侧。

其实她外出修炼、寻宝时,倒也不拘和男性同伴并排休息。野外么,哪那么讲究。

可在家里,还是和哥哥一起……

她就是觉得怪怪的。

她走过去,弯下腰。

姜月章才勾起唇角,却见面前这人笑眯眯地戳了戳他的脸颊,又给他掖了掖被子。

“哥哥,晚安,明天见。”

说完,她一转身,轻快地离开了这屋子。

姜月章盯着她那轻盈的背影,神色有了几分阴沉。

四周仆婢将头埋得更低,无人敢出声。

“……哼。”

这位公子轻哼一声,到底阖上眼,吩咐人熄灯,自己睡了。

只是在暗夜里,他又侧过身,悄悄一舔指尖,而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才真正放任自己进入沉眠。

……

有了姜公子那么一场闹腾,裴沐的禁闭自然也关不下去了。

她还听说,原来那一夜,兄长的人匆匆去禀报家主,却是被夫人以“家主已经休息”为由给拦了下来,这才耽误许久。

听说家主因此颇为动怒,既生气长子任性,也生气夫人擅自做主,很是拍了一通桌子,还把裴沐叫去骂了几句――结果因为长子顶嘴,他更气了。

北齐惯来是大家长做主。他这位家长雷霆震怒,家里自然也就安分了一段时间。没人再刁难裴沐,更没人敢惹姜月章这家中一霸。

但裴沐琢磨着,这样的安分终究是暂时的。

现在的姜夫人是继室,出自琅琊杨家,又与家主育有二子二女,自然极有威风。这样威风的女人,却只能看着前头夫人留下的病弱儿子占了嫡长子位置,哪肯甘心?

唉,其实裴沐这几年也发觉,家主的确有了别的心思,连寻找药物医治嫡长子这事,家里都怠慢了,只剩裴沐还孜孜不倦。若非北齐是嫡长子继承制,便是姜家家主,也不能挑战整个北齐的传统,恐怕哥哥早被人赶走了。

思来想去,还是要找到天子剑,或者别的什么灵丹妙药,治好哥哥才好。

随着冬天过去,春暖花开,姜月章的身体也好了一些。

院子里第一朵桃花开放时,裴沐正在树下练剑。她先与姜家的部曲对练过,又自己玩了些技巧,将剑气分成无数条,一一去钻桃花树的空隙。这是很有效的控制灵力的方法。

她练得专心,一回头却看见姜月章。他站在那里看她,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哥哥?”

裴沐擦擦汗,大步走过去:“咦,哥哥你穿成这样,是要出门?”

正是阳春,风暖日和。姜月章披了浅黄外衣,宽衣博带,长发也以明黄发带束起,令他那因苍白而更显冷峻的面容柔和一些,也更多了点明亮的气色。

他站在廊下,看她走来,便从侍者手里拿了帕子,来给她擦额头上的汗,又轻哼道:“汪家的曲水流觞会,你忘了?”

裴沐一愣,旋即心虚起来:“啊……”

姜月章捏了捏她的脸颊,催促道:“好了,快去换身衣服。”

裴沐苦了脸:“哥,我不想去。反正人家也没给我下帖,我不去。”

姜月章一怔,神色就有点沉:“阿沐……”

“不去,不去。他们那些曲水流觞的规矩,我才不懂。作诗也还勉强了,可那些人偏偏爱清谈玄思,绕来绕去,我实在不懂,还不如就自己练剑、看看功法,便是赏赏桃花,也比在那儿坐卧不安强。”

裴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得相当坚定,也满是嫌弃。

末了,她又有点撒娇地说:“哥,你也不去,不好么?”

她问了这一句,姜月章眼中的阴云才有所减轻。

他认真考虑片刻,蹙眉道:“汪家专程下帖请我,从去年到现在,我已经推了好几次,这回总该去瞧一瞧。”

他盯着裴沐。

“阿沐……”

裴沐忧伤地看着他,半晌,才幽幽怨怨地说:“唉,若是哥哥一定要我去,我也就去罢,左右不过是难受一会儿……”

她这样不情愿,却又表露出愿意为他委屈自己的模样,当即就让姜月章神色一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