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天光越来越远。
没有了剑气的支撑,她与无数山石一起,往烈山深处飞速坠落。
然而,乌木杖保护了她。
朦朦的光……也像厚重的水,将她包裹着,挡去了一切伤害。
她感觉前所未有的安心,就像回到了一个很遥远却又很熟悉的地方。
有一些模糊的画面在眼前闪过,似乎是烈山陵中的彩色绘画,但远比那更真实――像是真实发生过的场景。
风在她耳边呼啸,又像一声一声低低的呼唤。
――阿沐……
――阿沐……
……听说,自然是有记忆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机缘巧合时,都会留下记忆。
而这烈山陵中的风,又是记住了什么?
是真的也曾有人呼唤一个名叫“阿沐”的人,还是这只不过是单纯的风声,只是她太自作多情,才听成了低低的呼唤?
裴沐闭上眼。
怀里的乌木杖变得很温暖,像一个轻柔的拥抱。
朦胧的意识中,她好像见到了一个巨大的图案……那是扶桑大祭司的图案,凌空亮起。
乌木杖漂浮起来。原本镶嵌的九颗宝石被姜月章取走一颗,剩下的八颗,也在此时化为纷纷的流光。
它们飞射而出,没入了裴沐的心口。
一阵暖流……代替了将死之际的冰寒。
在她眼前,乌木杖化为齑粉,消散在风中。
轰――
古老的烈山彻底崩塌。
在她即将被黑暗掩埋之前,图腾大亮,刺得她抬手遮眼。
而后……
天亮了。
裴沐勉强睁着眼,从指缝里看见了云层堆积的天空。
乌木杖消失了,烈山也不见了,那枚图腾更是无影无踪。
她正躺在坚硬的、粗糙不平的地面上,看见无雨无晴的天空,视野边缘还有屋檐的痕迹。
此外,还有……
吱呀――
有人打开了门。
“是谁?天啊,有血……等等,阿沐?”
“丁先生――拿我的药箱来!!”
一张犹带稚气的小脸,出现在她眼前。
裴沐费力地眨了眨眼,慢慢露出一个放松的微笑。
“是……阿灵么……”
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
裴沐再一次醒来,是在三天后。
她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在一旁桌边用药杵捣药的罗沐灵。小姑娘身量还不够,脚下踩着个凳子,熟练而专注地捣药。
窗户支撑起来,阳光也被纸糊了一层,变得朦朦胧胧的、金灿灿的,像一个甜美的梦。
盛夏的鸣蝉一声接一声。
“好热……”
裴沐动了动,推开了沉重的被褥。
“阿沐!!”
小姑娘扔了药杵,扑到她床边,一下子红了眼圈。
“你终于醒了!呜呜……吓死我了,阿沐你吓死我了!”罗沐灵抹了抹眼泪,“你突然出现在我院子里,心脏的位置一大片血迹,还面如金纸、呼吸微弱,我都以为你要死了……呜呜呜……”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被人连心头血都挖走了……是不是姜月章欺负你!我就知道他是坏人!”
裴沐摸了摸她的脑袋。她发现自己的衣服被换过,胸前的伤口也被细致地包扎好了。
她迟疑片刻:“阿灵,你怎么不问我的身份,我骗你我是男子……”
“那有什么关系?”罗沐灵揉了揉眼睛,没有任何芥蒂,反而还很有些为裴沐打抱不平的意思,“是男是女,不都是阿沐?你独自飘零在外,当然要多多警惕、多多保护自己……”
她的声音突然顿住了。
在盛夏炎热的温度中,小姑娘睁大眼睛,小心翼翼地瞧了裴沐一眼。然后,她靠过来,很轻地抱住了她。
小姑娘小小的、暖烘烘的身体,贴在她身上,像个小动物似地拱了拱。
“阿沐,你要哭的话,就抱着我哭吧……”
裴沐靠坐在床榻上,弯下腰,紧紧搂住小姑娘,泣不成声。
那一天开始,裴沐就留下了。
她猜测,也许是乌木杖将自己送了出来,而罗沐灵身边有留下的护身符,上面有她的气息,与她相连。
她隐约察觉到烈山陵与自己有所联系,但那毕竟是二百余年前的隐秘往事,她无从查找,也似乎没有必要查找。
对她和姜月章之间的事,她掐头去尾、略去一些细节,大致告诉了阿灵。
阿灵气得那一天都没怎么吃饭。后来,裴沐偶然发现她拿了个小草人蹲在墙角,一边用切药的小刀扎小人,一边愤愤地念念有词。
她怀疑阿灵是在骂姜月章,但小姑娘在她面前总是乖巧无辜的模样,大眼睛眨啊眨,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承认。
裴沐无奈,也就随她去了。
她的身体也在渐渐恢复。
心头血乃至阳之物。修士被挖去心头血后,阳气顿失,多半十死无生。但裴沐是罕见的女子纯阳之体,心头血损耗之后,她体内阳气虽然衰弱,却还留存了些许。
此外,乌木杖的力量也护住了她心脉中的一口阳气,令她得以存活。
因此,裴沐虽然失去了纯阳之体,身体也有些虚弱,却是一天天地好转。她仍然拥有修为,虽说不如以前强大,但也足够自保。
她陪在罗沐灵身边,看她研究专门医治女子的药物。
裴沐不同药理,但她能慢慢学,也能帮阿灵捣捣药,听她手舞足蹈地讲一讲最近的新进展、新发现。
罗沐灵研究药物的目的,是为了防止月事和生育损害女子的气血流转。据她说,这种损害其实就是女子的阳气被分润出去,作生育而用,因此要研究出药性温和的补阳之药,缓缓调理女子的身体。
这种药物如果成功,正好也能为裴沐所用。
因此,小姑娘研究的劲头更足了。
裴沐有时坐在院子中的花架下,托腮看着阿灵将一群人指挥得团团转,又自己专心捣鼓她的小药田,浑不在意身上沾着的泥巴,她就会生出一种奇妙的自豪。
再说丁先生,他已经将家眷都带上,死心塌地跟着罗沐灵了。
按他自己的说法,这不仅仅是为了遵守对裴沐的承诺,也是因为深深佩服女公子的决心。罗家被赶出春平城后,几房勾心斗角,发生了不少争夺家产、医术的丑事,可只有罗沐灵,什么都没有,却有一番创造自己基业的雄心。
不错,他们已经离开了春平城,甚至已经离开了虞国。
当裴沐突然出现时,罗沐灵一行人就已经在燕国了。
燕国在虞国北部,翻过蜿蜒的云亭山山脉便是。
这里是曾经子燕部的封地,后来子燕首领妫蝉在这里登上国君之位,方有燕国。
由于初代国君是女子,故而与其他国家相比,燕国的女性地位更高。虽说受限于女子天生的体弱,百年战争以来,燕国的掌权者也不可避免地以男性居多,但在王室、贵族中,女子仍然保有继承权,官场中也不时有女子出任。
对罗沐灵而言,燕国显然是最理想的精心研究之地。
更何况,燕国是大国,土地富饶,治理也还算清明,是个居住的好地方。
他们目前定居的地方,就是燕国副都――朝云。
“朝云”二字,意即“朝暮云生”。据说从国君所在的章华宫望出去,早晚都能看见亭亭山巅云收云散。
朝云原本是燕国首府,后来国君东迁,这里就成了副都。
虽然王公贵族大多迁走了,但这里繁华犹在,甚至更加悠闲。整座城市依江河分布,石砌的街道、房屋,还保留着扶桑建国初期的特色。
街头巷尾多有水井,屋檐大多雕刻燕子――当初子燕部的图腾。
裴沐很喜欢这里。说不上来由地,她喜欢那些神态各异的燕子雕像。
她翻出自己的积蓄,与罗沐灵一起,在朝云买了一座带三个小院子的房屋。她和阿灵各一个院子,剩下的院子给丁先生。至于其他仆人,阿灵说她用不上那么多人,便都给他们登记了户籍,放他们出去了。有两个丫鬟自愿留下的,便与她一同居住。
她过上了一种出生以来前所未有的闲散生活。每天清晨,她先在屋子里晃一圈,检查布置的防御阵法有无缺漏,
接着,她会去叫罗沐灵起床。根据小姑娘的赖床程度,她可以轻易判断出她昨晚有没有熬夜,如果有,就戳她脑门儿。
然后,她会和小姑娘一起吃早饭,听小姑娘叽叽喳喳很多事,再乖乖让她检查身体。
接下来,裴沐会喝下阿灵配好的药,并做好记录,就能出门闲逛了。
她已经恢复了女装打扮,但腰间还是配着剑。上一把灵剑碎了,她就自己买了一把。多年习惯剑不离身,没了剑总觉得空空荡荡。
燕国这边的女装式样要多许多。除了漂亮却不便行动的窄裙之外,还有利落的束脚裤配短衫。裴沐有好几套,都是阿灵兴致勃勃给她挑的,还配了简单的首饰。小姑娘似乎将她当成了娃娃来打扮。
她在附近晃来晃去,渐渐也与居民们熟了起来。
令裴沐哭笑不得的是,竟然陆陆续续有人上门,来给她说亲了。
他们大多以为她年纪不超过二十,一听她都快二十五了,纷纷大吃一惊。可饶是如此,依旧不断有人前来,有鳏夫、老兵找她当妻子,甚至还有官员、富商托人来,说要让她当妾。
裴沐笑眯眯地,全给一剑扫了出去。
此后,找她的人就少了许多。倒是又有小姑娘上门,奉上酬金,满眼星星地说,想要跟着她学剑术。
一来二去,裴沐就莫名其妙地开设了女子剑术馆,当起了夫子来。这下,她就重新忙碌起来。
在这种平和而充实的生活中,很快,裴沐迎来了朝云城的秋天。
秋收的季节,就是农忙的季节。她的剑术馆暂时停课,放孩子们回去给家里帮忙。
她自己闲了下来,又觉得有点无聊,便去山上帮阿灵挖药,看看红叶如何渐染,再顺带挖一些栗子、山药,回家烤着吃。
秋天的商队少了许多,但在朝云这样的大城市,商队总是不断的。
裴沐有时会停下来,听听他们讲远方的新鲜事。他们会说起很多国家,还会说起遥远的东方,说起天子所在的上洛,说起海上的渔船。
他们说,东海上的小岛上,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那里原本风平浪静,有很多鱼群,是渔民们喜爱的好地方。可最近几个月,那里总是旋涡不断、风浪颠簸,连经过那里的云也要阴沉许多。
渔民们不敢靠近。有一次,一个胆子很大的渔民冒险靠过去,回来后心有余悸,说他看见巨浪之巅站着个幽魂似的男人,苍白得如同海上的怨灵。那个男人一直在海上徘徊,有时会消失在海浪中。他好像在找什么,却一直找不到,于是反反复复地一直找。
这件事太过神异,因此总是反复被人提起。每一次,裴沐都会停下来,安静地听完。
有时候,如果阿灵在,就会气冲冲地拉着她走掉。
到了深秋,朝云城里开始落叶。枯黄的叶片缀在枝头,被北风多吹几下,就悠悠地飘落下来。
这一天,阳光分外清爽,风微凉,说不上冷。
裴沐披了一件斗篷,把自己挡起来,这样她就不会被阿灵追着去戴那些复杂的饰品。
她去了一趟木工铺,和木匠商量说,来年要用一批新的练习用剑,型号也要再多一些。
商量完之后,她看街上日光正好,地面和围墙都被晒得亮亮的,便决定四处再逛一逛。正好今天有商队进城,该有些新鲜玩意儿看。
集市在南边。朝云只设宵禁,不限制赶集时间,所以人们大可在不忙的时候随意逛逛。
还没到集市,就听见热闹的招揽声、讨价还价声,还免不了有些吃食的香气。大多数人们都穿着灰扑扑的衣服,少数有钱的,才穿彩色绫罗,不过,人人都显得干净、精神,一眼即知他们对生活存有许多的盼望。
“新到的海带菜,新到的海带菜~冬天也能吃的海带菜~”
“陶罐,陶罐~南方新到的纹样,只有我家才有的颜色~”
“最好的农具在我家喽……”
也不断有人招呼她:
“裴先生又来逛了?”
“裴先生今天想买些什么?”
“裴先生,我家小子羡慕他阿姐,我也想把他给您送过来,您看这……”
作为集市的常客,麾下拥有诸多“小将”的裴沐,是小贩们争相招呼的对象。
她手松,人又漂亮和气,很快,她就给半卖半送地塞了一堆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还有小姑娘送她的红叶束――比之鲜花也不差。
有初来乍到的人,惊奇地看着这一幕,小声同人打听:“这是哪一家的女公子,还是夫人?”
便有人笑道:“什么女公子啊夫人的,那是裴先生,剑术高明还懂学问,人也好,带着一群小娃娃学剑,还学着写些字儿,那束收得可客气!”
又有妇人笑着招手:“裴先生,来瞧瞧首饰吧?东边新来的式样,看这桃花流苏钗,多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