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以为的她(2 / 2)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刀。

那病弱少年猛一下保住他的腰,哭道:“大父!大父不要……!”

老人摸了摸少年的头:“唉,大父对不起你啊。也……对不起姜公子。”

只这么一句,老人便横刀在颈,用力一割。

他也是修行过的人,对人体经络、血脉把握极准,这一刀下去便割断了要害。

霎时,鲜血喷出,撒了漫天。老人的身躯重重栽下。

裴沐没有回头,却听到陡然尖利的哭声。

她望着姜月章,而他也望着她。静静地,没有任何动作。

裴沐说:“第一个。”

公输先生的孙子跌坐在地,哭了几声,凄然道:“都是我的错……是为了我,大父才做出这些事来!我该死,我才该死!”

说完,他拿起余血尚温的刀,抖着手将刀尖送进胸膛。

他身体弱,未曾修行,幸而一刀扎中心脏,没有挣扎太久,便也没了声息。

裴沐说:“第二个。”

到这个时候,孩子们已经不大敢哭了。他们团团抱在一起,不知所措、瑟瑟发抖。

公子留望着那两具尸体,神色凄然。他再去看那把插在少年心口的长刀,又是满面挣扎。

片刻后,他颤抖着抬起手,踉跄几步,想去拿刀。

“……阿父!不!阿父!!”

突然,一个小姑娘尖叫起来。她挣脱了妇人的怀抱、兄姐的牵手,跌跌撞撞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公子留的腿。

“阿父,不要死!不要死!”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又去看裴沐,还有远处那阴森恐怖的青年,“求求你们……不要让阿父死!求求你们!!”

公子留愣愣一会儿,蹲下/身,一把抱住女儿哭起来。

现场一片血腥弥漫,哭声哀哀,凄厉不已。

裴沐又等了一会儿,便说:“姜公子,看来没有第三个了。”

“……是么?”

他忽然提步走来。

血煞与阴风为他让道,地上的血迹却斑斑点点,被他踩在脚下。

随着他的接近,裴沐身后的声音也缩小了。他们在后退,并且互相依靠、互相支持,互相分担着极度的恐惧,一齐后退。

她就一个人站在这里。忽然之间,她感到了一丝不合时宜、太过柔弱的孤独。

她握紧剑柄,用一丝微痛的触感驱散了那点孤单。

姜月章走到她面前,眼神沉沉:“没有第三个。可如果我要第三个呢?”

裴沐扯了扯嘴角。她自己都有些钦佩自己,竟然此时此地还能笑出来,并用她惯有的轻快声音回答他:“如果姜公子坚持,那说不得我就只能当第三个啦。或者,你当当第三个?”

“你是在说,我们之间必得死一个?”他看了一眼她身后,有些讥笑,“就为了这些人?小骗子,你都不认识他们。和他们有关的事,还是刚刚我告诉你的。”

他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仔仔细细地在她身上打转。像要将她剖开,把她内里一点点地看清。

“我的眼睛看不下去无辜的小孩儿们去死,这我自己也无法。”裴沐笑了笑,剑很稳,“啊,对了。说起来,这会儿不才是第十七天?”

“三十天期限未到,姜公子还得一切听从于我。现在,我请姜公子行个方便,放过这些除了血脉之外,与你的仇家毫无联系的人。”

姜月章微微歪了一下头,像是在看个什么新奇的东西。有几缕柔软蓬松的灰色发丝扫过他的额头;一瞬间,他不再像一具阴森可怕的死尸,只像个健康的、灵动的、会有自己的兴趣爱好,而不是满心怨气与复仇念头的――人。

他似乎饶有兴趣:“那等十三天之后,你要如何?”

裴沐沉思片刻,诚实地说:“到时候再决出生死。至少我们其中的一个人,多在这世间享用了十三日夏季辰光,这也比现在就死的好。”

“呵……”

他闭了闭眼,发出一串低沉而意味不明的笑。

笑得生还者们心里发毛,也笑得裴沐心中嘀咕――这人又犯病啦?没听说过死尸还能犯病啊。

片刻后,他睁开眼,对着裴沐说:“好。”

一时间,裴沐都不敢相信他答应得这么轻易。

她有些犯傻地问:“你答应了?真答应了?”

青年冷笑一声:“术之契还在,我须对你言听计从。我还能如何?”

他干脆地一转身,冷冷道:“小骗子,走吧。”

裴沐下意识跟了几步,却又回过头。

那群人也正看着她。呆呆地看着她。大概他们也不能相信自己就这么逃过了一劫。

裴沐飞快地凌空划了几个符文。而后就凭空凝聚出几张半透明的晶莹符纸。她将符纸胡乱团成一团,用力丢过去。

“你们自己搬个家,将东西贴门上!”

她说完,不再管他们,扭头走了。

姜月章侧了侧脸,哼了一声:“隐匿符?小骗子还打算装剑客?”

裴沐别开视线,有几分倔强地说:“我本来就是剑客。”

她心里仍在思索:姜月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他到底知道些什么?

然而,她前方的青年行走在黑暗之中,肌肤惨白如新剥的白骨。

沉默环绕着他,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任何多的话。

……

裴沐一直想着那个问题。

这一想,十三天的时光便倏然而过。

而她心中,已经将“真相”猜测到了第九十九种说法。最新的一种猜测是:姜月章已经知道她是申屠遐的双生妹妹――或者,他干脆分不出来,以为就是她杀了他。那么他一直就是在同她演戏,目的是为了耍弄她一番,再打探清楚她的实力,最后将她一击必杀,令他报仇雪恨!

不错,这是最合理的说法。

唯一的问题是……假如他什么都明白了,真能这么平静么?

他们甚至回了一趟春平城,在那儿待了几天。姜月章在那里找到了什么东西,拿到手之后,才又往东而去。

也是因此,裴沐还有时间跟罗沐灵告别。

罗沐灵虽然不知道她的事,却直觉地为她担忧。

而裴沐……她只是笑笑,摸摸小姑娘的头:“事情总会解决的。你好好研读医术,我要出发啦。”

“阿沐……”

她又去看丁先生。从她回来后,男人便总是感激涕零地望着她,简直恨不得为她献出生命、证明自己的感激。

不消说,他的妻儿,以及其他的申屠家的血脉――那些从未被承认过,反而被视为卑微奴仆的血脉――都已经苏醒过来。

虽然留下了体虚的毛病,但总比丢了命好。

裴沐说:“丁先生,请你好好照顾阿灵。”

男人跪下给她磕头,发誓说会对女公子忠诚一生。

最后,阿灵依依不舍地同她道别,并反复叮嘱:“阿沐,等你做完了事,一定回来找我。我们一起研制灵药,一起做很有用的事……你一定要回来呀。”

裴沐都笑着点头,说好。

然后她就跟着姜月章,往东方而去。

据说,烈山一直在东方,在古时候扶桑部的栖居地附近。那里藏了大祭司的陵墓,还藏了让人死而复生的灵药。

从那一次事情之后,姜月章变得很沉默。

或者该说,他一直很沉默。只是原本裴沐总喋喋不休,现在她不说话了,才总算凸显出他的沉默。

裴沐不再让他背,也不再指使他做事。就算夜晚降临,她也不再提出非要休息。

知道了他的事之后,她怎么好意思再对他呼来喝去、随意地折腾他?

就算是她,总也是有点惭愧的。

但奇怪的是,姜月章却仍然会在夜晚的时候停下来。

他仍然会升起篝火,做好药膳,也还是会将药膳放到温度合适再递给她。

要不是他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态度一天比一天冷漠,裴沐几乎都要产生一些古怪的误解了。

她也问过他。

“姜公子,你可以……不必再做这些。”她自认委婉地说,“我们的约定是你对我言听计从,现在我不会再要求你别的了。”

“……要求别的?”

令她诧异的是,他的神色更难看,说话的语气也堪称恶劣。

他冷笑,讽刺她:“这不是某个小骗子一开始要求的?我若不听,岂非违背约定?焉知不会受到术法惩戒!”

裴沐一噎,也找不出什么话好应对。

她也不再想和他斗嘴,就服软让步,叹气道:“那随姜公子开心吧。总之,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再要求你什么了。”

结果,姜月章更生气了。他甚至打翻了一整锅药膳。

裴沐不得不考虑:说不定,尸体也是会犯病的,而且犯得很严重。这可真是个足以记入典籍的、了不得的新发现。

之后,他就彻底不跟她说话了。

到了第十三天晚上,他照样生了火。

宁静优美的山谷中,月光照得溪水亮亮的。两侧丘陵平缓,草木葳蕤、花香袅袅,营造出了过分安逸的氛围。

裴沐坐在火旁,抬头去看月亮缓慢攀升的轨迹。

“一,二,三……”

姜月章坐在一旁,用树枝戳火柴堆。不知道怎么的,他今晚阴郁得可怕,苍白的脸快要阴沉出水。

突然,他问:“你在那儿嘀嘀咕咕什么?”

裴沐有些意外他跟自己说话,但还是很温和地回答:“数时间。”

“……数什么时间?”

“数三十天期限满的时间。再过不久,你就可以找我报仇了。”裴沐的目光回到月亮上,“一刻,两刻……”

――砰!

这突然的响动引得裴沐额心一跳。她无奈扭头,果然看见他已经站起,并且抬腿踢翻了那锅可怜的栗子山鸡汤。

这事已经发生过一次,可今夜,姜月章好像不满足于此。

在散开的香味里,他几步走过来,气势汹汹得像是想要吃人。

裴沐也站起来,有点戒备地退后一步:“你想动手,大可以再等等。”

他的神色冷得可怕,眼睛里更有什么激烈的情绪不停收缩。

“裴沐。”他沉沉地喊,“你以为我是在做什么?”

……犯病啊。或者就是故意折腾她这个仇家?

裴沐心里嘀咕。

她干笑两声:“姜公子,你是不是等得太迫切,所以……有些不大正常了?”

“不正常?呵,说不定。对,我是不正常……你以为,这又是谁的错?!”

他逼近她身前,眼中阴郁又激烈的情绪也变得更清晰。

裴沐想再退,可他先出手!

血煞、阴风、术法……

他什么都用上了!

猝不及防地,裴沐竟然被他抓住,给用力摁在了地上!

“你……!”

“听着!”

他居高临下……却也没那么“高”。这点距离,足够他的发梢垂落在她脸颊旁,而他冷厉却俊美的面容也贴得很近。假如他有呼吸,一定也会喷吐在她脸上。

“小骗子,听着。”

他的手落在她嘴上,像是一个封住话语的手势。

“我知道你是个小骗子。从睁开眼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中原的术士,而我讨厌中原的术士。虚伪,狡诈,自私……我本想利用你之后,就杀了你。”

“但是……”

他停了停。一时间,那隐约的神色似乎能叫……叫什么?

裴沐呆呆地看着他。她不知道。那是什么表情?

他靠得更近,声音缥缈幽凉,里头的情感却有真实的分量。

“我知道你为什么救那些昏迷的人。我知道你为什么救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小骗子,是我看错了你了。”

……对,你看错了。她是申屠家的术士,不是什么剑客。

他凝视着她,渐渐露出一个有些恍惚的、很浅的……却异常真实的微笑。

他在她眼中微笑。

“我看错你了。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其实很善良,总是对人心软,却装得自己很厉害的样子。”

“你……姜公子,不对,我不是……”

“嘘――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他移开手指,神色依旧淡淡,温柔也淡淡,“我看到的小骗子是什么样的人,我便认定你是什么样的人。”

裴沐有一大堆的话想说。她想说你这人怎么回事,死了一次眼睛也瘸了么?她想说你大错特错,你看看清楚,你面对的是你的仇家好不好?

但是,她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她挣扎着,最后却干涩地说出一句:“好吧,我知道了。你可以放开我了。”

他没有。

不仅没有,还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

“我不喜欢欺骗自己。之前因为种种原因,我已经逃避了很久。”他的声音也有着浅淡而真实的温柔,“小骗子,你让我做你三十天的情郎,我当时是被迫答应的。但现在……”

不要说。不要说。不要说不要说不要说――

那么为什么,这句话她没能说出来?

她所做的全部,就只是屏息凝神,听他说。

“……你说过,你想要情郎,是因为你从没体会过被人珍惜的感觉。我曾以为你在骗我,但现在我以为这是真的。”

他略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过你。从我苏醒以来,我就不曾有过任何感觉。疼痛、冷热、饥饿、味道……什么都没有。但是在你身边,我能感觉到。”

裴沐听到自己梦游似的、虚弱的声音:“那也许是因为,是因为……”因为她和杀死他的人有着世上最近的血脉。

他打断她磕磕巴巴的话:“我只能感觉到你。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想起活着是什么感觉。”

……不对。不对。都错了。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么?被杀之人,只能在仇人的至亲身边回忆活着的感觉。

裴沐怔怔地想:他还不如一剑杀了她。

“我不想做你三十天的情郎。”

他低头吻她。绵长又深入的吻,深入得她的灵魂躲在躯壳中发抖。

“小骗子,我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