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时已惘然(1 / 2)

“姜公子接下来打算去找烈山?”

“不,先去找守陵人。”

“守陵人?”

“守陵人u家,世代为烈山陵守墓。”

“还有这回事……我却是没听说过。”

原野中已是绿意如洒。天空蓝得纯净,白云如雪山连绵,清晰的边缘被阳光镀成灿烂的金色。

裴沐正低头沉思,却觉得头顶被人轻轻一按。旋即他捧起她的脸,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阿沐,我说过,不要再叫我‘姜公子’。”

他眼中含笑,令这双阴郁肃杀的灰眼睛显得格外温柔。

……也令他更加像活人。

裴沐感到心上有无数细线缠绕、缩紧,勒得她喘不过气、浑身都痛;差一点,一声喊叫就要冲出喉咙了。

但最后,她还是僵硬地别过头,退后一步:“姜公子,我没有答应你什么。对你来说,我还是当一个普通的雇工更合适……”

“普通的雇工?”

姜月章品味了一会儿这个词。他注视她片刻,紧皱的双眉松开,转而扬出一个笃定的表情:“阿沐,我心悦你。我不想当你是个普通的雇工、修士。”

裴沐有些烦躁地说:“好,我管不着你。但我当你是普通的雇主。这一路上我会勤勤恳恳为你做事,努力帮你完成复活的心愿,不管姜公子你有什么想法,都放在心里更……”

他忽然来捉她的手。

裴沐心神不宁地挡下几招,却不妨他半道转了方向,竟然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你……!”

她睁圆双眼。

这不是姜月章第一次用偷袭来吻她,但这是那一夜之后他第一次成功。他手指微收,牢牢锁住她的后脑勺,在她唇上辗转。

冰凉却柔软的唇舌缠绕着她,让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她僵在姜月章怀里,手指动了动,终究没有再推开他。

“……阿沐,瞧,我在你心中也并不是什么普通人。”他亲昵地蹭着她的鼻尖,不时再蜻蜓点水般落下几个轻吻,声音轻却笃定,“你也喜爱我,否则不会同我如此亲昵。”

裴沐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推开姜月章,严肃道:“姜公子,我可能有些喜爱你,但这没什么。首先,我们都是男子,不可能长久在一起。其次,我也并不打算与谁一直待在一起……”

“无所谓。”

一连被拒绝,他也冷淡了神色。但即便是这样的冷淡,也只像温软的晴天里起了细雨,一切蒙了一层暗色与凉意,却仍是温软的。

他依旧注视着她:“如果你不打算与谁待在一起,那我便跟在你身边。我们西南小国不似中原忸怩,我若爱慕一人,便不会退缩,更不会隐藏。男女之分,并无差别。”

裴沐实在头疼,甚至生出一种甩手就走的冲动。然而,又有某种力量束缚住了她。一个声音在心里幽幽地说:你欠他的。

就是欠他的才不能答应――她自己同自己争辩,焦躁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就是欠他的,才不能由着他倾吐爱意……但是,也还是因为欠了他,所以她也不能置之不理。

尽管心里还有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在问……姐姐杀的人,真的应该算在她头上吗?也许该算。那是她的双生姐姐,也是她的刀下亡灵。尽管她不曾从姐姐那里得到任何有益的东西,但她毕竟杀了她,所以就要去继承她的冤孽。

裴沐闭了闭眼。至少她要完成自己的承诺――帮他复活。

这样算起来,申屠家的血脉还真贵啊。太贵了,毫无选择地被生下来,毫无选择地长大,最后还要毫无选择地为别人去还债。

如果有来世,如果可以选择……

“阿沐,你脸色不好。”

这个近在咫尺的声音打断了她。她睁开眼,看见他正关心地望着自己。她忽然生出一个多余的、不大有关系的想法:他是怎么做到保持冷淡的神情,同时又表达出不同的情绪的?

因为这个多余的疑问,她迟了一刻才说:“没什么,姜公子……”

她还想再劝他放弃那个恐怖的念头。

姜月章却已经将她的手抓起来。他当着她的面,认真仔细地、一根根地将她的手指扣起来。十指相交,像两条藤蔓交织不分你我。

而后,他又用另一只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半晌,他面上浮出一个浅笑。

裴沐有些呆呆地看着他:“你在做什么?”

“你脸色不好,我瞧瞧你是否着了凉。”他声音还是有掩不去的缥缈之意,却不妨碍那星星点点的温柔,“这段时日你随我赶路,餐风露宿,便再是高明的修士,也容易损了身体。等会儿我去捉只山鸡,炖些鸡汤给你补一补。”

裴沐更呆了。

一些尘封已久的往事在她心中飘荡。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艰苦的训练,随意的打骂,生病时的难受,哭喊着想被安慰却只得到更猛烈的责打……那样一些时光,过去已久的、她几乎以为自己彻底忘记了的时光。

“你……”她嘴唇嗫嚅了一下,方才那坚决的、有点烦躁的声气,已经彻底消失无踪。她不会知道,自己此刻简直像个无助的、迷茫的小孩子,怔怔地看着他,不安地说:“你不要对我这么好……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不要……”

他始终用温柔笃定的目光看着她。在她喃喃说出这些破碎的句子之后,他面上那点浅浅的笑意如涟漪泛开,刹那彻底点亮了他的眼睛。

“你不开心我对你好?”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你说过,你想要被人体贴、重视、照顾,被温柔地对待。阿沐,我心悦你,便想让你快乐。”

――姜月章,我想要一个情郎。我从来没有体会过,被人体贴、重视、照顾,被人温柔地对待。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裴沐【cl?wχ(〇Μ-】的手在微微发抖。她怔怔想,对,这是她说过的话。

她试着回忆当时为什么说这些……是夜色太深激发了恐惧?是月色太朦胧牵起了回忆?还是别的什么,又能是别的什么?

“不,那只是随口戏言,你不要当真……”她的声音虚弱得自己都能听出。

他却认真许诺:“不论是真是假,不论你接不接受我,我都会这样待你。你开心,我就也心满意足。”

她怔怔地站着,怔怔了不知道多久。

无数混乱的想法在她心中撕来扯去。它们搅在一起,一时这个声音更大,一时那个吵得更厉害。但渐渐地,它们最后交织在一起;那些冗余的东西褪去,而最终剩下的只有――

要不要,告诉他真相?

如果他就是这么执著,如果实在没有办法了,告诉他真相是最正确的做法。

没错,对,她要告诉他。她要告诉他,她的姐姐是申屠遐,就是杀他的人。他喜欢谁都不能喜欢她……

然后,他会杀了她吗?

裴沐几乎都要开口了,可这个突如其来的、看似寻常的推论猛一下慑住了她。她在脑海中凝视这个想法,如同凝视一只危险的猛兽,以至于她心中升怯,一时竟然不敢去触碰。

告诉他真相……然后,他会恨她么?肯定会。他说过,血脉就是最大的关系。

他原谅谁都不会原谅她,更何况他也根本不打算原谅任何一个人。

可那又如何?世上恨她的人何其多,多姜月章一人也算不得什么。告诉他,她该告诉他。之后如何做,那是他自己的决定。

裴沐狠狠一掐掌心,掐出一点湿润的痛意。

她竭力保持镇定,开口说:“姜公子,有件事我想……”

“什么?”他不以为意地侧了侧头,又蹙眉,“怎么脸色更差了。稍微忍耐一下,鸡汤还要过会儿才好。”

鸡汤……?

裴沐像从梦中惊醒,茫然地看向四周。这时,她才发现周围景色已经截然不同。刚刚在她千头万绪时,她已经被姜月章牵着,走了好长一段路。

此刻,她正坐在树荫下。这是一棵石榴树,燃烧般的榴花已经凋谢,枝头藏着一粒粒小小的、未成熟的石榴。

火已经生好了,石锅也已经架好,里面翻滚着清洗干净的山鸡,还有她认识或不认识的药材。

已是盛夏,可四周并不炎热。香味飘在温度适宜的风里,和阳光一起带来一种让人安心的熏熏然。

裴沐又恍惚了一下,才匆匆抓住那一丝镇定的尾巴,强笑道:“我没有哪里不舒服。但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能比你的身体更要紧?”

姜月章不以为然。他忙着在另一头处理食材,只能用目光安慰她;他眼中有淡淡责备,有摆脱不去的冷淡和死气,剩下更多,却全是柔和之意。

“你若有哪里不适,便同我说。我终究是医者,便是不能即刻治愈,也总有法子替你缓解。”

“我,我……”

她这一生,拥有记忆以来,还从未有这样期期艾艾、结结巴巴的时候。

为什么?

因为喜爱么?这份喜爱又有多深?

因为恐惧么?她又在恐惧什么?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申屠遐是我的双生姐姐,这一句话为何说不出口?

“我……”

他注视着她,神色中的担忧益发明显。

“很不舒服么?让我瞧瞧。”他干脆放下手中的野果,起身过来,又向她折腰。他深灰色的发辫垂在一侧,几缕挣脱出来的碎发随风而动,荡在他苍白的肌肤上。像一丝丝的乌云在茫茫雪地上起伏。

裴沐心中那些混乱的声音重新生出、纷至杳来,它们在她脑海中吵闹不止,越吵越厉害,最后――轰!像术法将山石炸碎。

她什么也不去想了。

“……没什么。”她喃喃说着,并伸出双手,轻轻地抱住了他。她将脸埋进他的衣衫里,小心地闭上眼。

“我是想说,我不喜欢在鸡汤里加栗子。”裴沐轻声说。

他愣了愣,如释重负地松开紧绷的身体,好笑地拥着她:“原来是这事。上次我就发现了,你不爱食栗子。这回我换香覃来炖,不叫你食不下咽。”

她顿了顿,然后将他抱得更紧。

她活了二十四年。人生的前十六年,她待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活得像一具没有自己想法的行尸走肉。接下来的八年,她在外游荡,自由自在,连迷茫也很自由。

“我其实,我其实……”

他身体微僵,语气开始有些慌乱:“阿沐,你……你哭了?”

他想来看她,但她抱他抱得太死,简直像小孩子死死抱住什么心爱的东西绝不放手。她用力咽下一点哽咽,颤声笑道:“都怪你。我其实都忘了……我原来想要有人对我好……”

他像是有些怔住,片刻后发出一声叹息。

那只冰凉的手掌,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分明是冷冷的温度,恍惚却又有夏日烈烈的暖意。

他声音里那一丝温柔彻彻底底地暴露出来:“阿沐,我心悦你,便会尽我所能对你好。”

裴沐却忍不住再次呜咽了一声。她听见心中堤坝崩溃的声音,所有的良知的束缚、理智的呼喊……统统都离她远去了。

十六年。八年。二十四年。

每一天里,都没有遇见过哪个人,比他对她更好。纵然她只认识了他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可他仍然是对她最好的那个人。

所以,所以……

……如果,如果他知道了真相,就再也不会对她这么好了。

她心中隐约有人抽泣了一声。像是一个小姑娘,在很多年以前,在病痛中发出的一声无助的抽泣。

她知道自己在做一件错的事。她知道。

但她还是惶恐地告诉自己:只多一天。她只再多瞒他一天。明天,明天她就说出真相。

然而,当她僵硬地坐在原地,任他忍着笑给她擦眼泪,又舀来鸡汤,吹凉一勺递给她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