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是了。就是这样的景象。
每一次这样俯视下去,就能看到无数这样发着抖的身躯。
在罗沐灵震惊又有些害怕的目光中,裴沐轻轻闭了闭眼。
然后她说:“你认错人了。”
“……认错?不,我不会……遐大人,我虽然只是一介下仆,却也曾有幸见过您一面,所以我……不,贱仆不会忘记您的风姿……”
裴沐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肩。男人本能地瑟缩,低头不敢抬起,却又在恐惧中感到荣耀。
“我不是遐,我不是她。”她平静地说,“你认错人了。”
丁先生终于抬起头。他呆呆地看着她的脸,忽然也明白了过来。
“您,您是……遥大人?”他不可思议地说,嘴唇都在颤抖,“遥大人……您是遥大人?可是他们都说,您在遐大人之前就……”
裴沐对他微微一笑,带着一种过分的平和与从容。
她说:“我叫裴沐。丁先生,起来罢。”
……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三个人都各怀心事,默默无言。
最后,他们到了一处勉强称得上不错的小院子。好歹,这里的院墙、屋顶,都给人补上了,不至于漏风漏雨。
住在这院子里的,除了罗沐灵、丁先生,还有几个侍女和下仆。他们是一起被放逐的,面上都笼着愁云惨雾;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都对罗沐灵忠心耿耿。
到了家,小姑娘已经变得镇定异常。她也乖巧异常,没有询问任何关于刚才的事情。
她只是拉着裴沐的手,认认真真地关心她,又请求她为丁先生疗伤。
虽然男人一副惶恐不敢当的模样,但最后,他还是乖乖让裴沐替他接好了骨头和皮肉。
做完了这些,小姑娘也给她奉上粗茶,还不好意思地说:“现在只有这些,阿沐莫要计较……”
“担心什么?我郊外山泉也喝过,天上雨水也饮过。”裴沐一笑,端起来一饮而尽。
“说来,阿灵,你怎么会待在这里?你家祖去世,难不成父母也不管你?”她又问。
罗沐灵一听,便垂下了头。
旁边的丁先生忍不住说:“遥大人……不,裴小公子有所不知,罗家的家主竞争向来残酷。女公子争夺失败,按例便必须独身出走。现下的这些用度,已经是……”
“已经是父亲同母亲的一片心意。”罗沐灵接来话,苦涩摇头,“父母膝下还有兄弟姐妹承欢,不必受我拖累。”
这些大家大族,外表光鲜亮丽,内里种种残酷,又岂能为外人所知?
裴沐自然是知晓的。她点点头,又问:“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还想当神医么?”
“想!”小姑娘立即抬头,眼神不改坚定,“而且,我还有了一个更具体的目标。”
“有志气。”裴沐赞许道,又问,“是什么目标?”
罗沐灵认真道:“我从前只知道女子难以成为家主,却不明其中真意,只道有厉害的修士保护着我,便能克服难关。可现在我知道,原来女子天生的确比男子势弱。我们自幼修行,可力量和速度还是不如同龄男修;等到日后嫁人生子,更是会实力大损,同未曾修行之人也差不了多少了。”
“我曾很是怨怼,觉得上天不公,凭什么只有女子受生育之苦?可现在转念一想,古时候的人们连修行都艰难,生存何其不易,却也有先贤开辟出了人人皆可修行的道路。”
“因此,我也有了自己的决意。”
小姑娘一脸肃穆:“我不仅要成为神医,还要研制出灵药,好好保护女子的生机、气血,使得女子不再落于人后,也不会被生产拖累实力。”
“待我成功,谁还敢说女子不如男子,女修不如男修?”
她仍是个小小的玉雪团儿,坐在那里娃娃似的可爱,板着脸也给人以“小孩装老成”的怜爱之感。
但只要听出她语气中的郑重,还有那一点心酸,人们又不能不认真对待她这番话。
裴沐便是如此。
她甚至生出一些惭愧之感。她自己也是女子,可这些年来只顾自己奔波,何曾考虑过为更多人做些什么?一直资助慈幼馆,她便满足了。
再看小院中其他人,也俱是一副自豪的模样。连丁先生也是如此。
裴沐环顾四周,最后一笑:“好,阿灵有这样的志气,只要能持之以恒、身体力行,将来必定青史留名。到了后世,谁还记得罗家,甚至辛秋君也说不定只是书册上寥寥一行字。可对你,必有文章记诵再代代传下。”
罗沐灵被她夸得满面通红,一下子又成了个小孩。她连连摆手,有些不好意思:“阿沐别说笑,我,我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呢。虽然有这样的想法,可我也知道做起来很难,否则,那么多名医……咦,阿沐,姜仙长同你在一处么?”
她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灵光一闪,惊呼道:“哎呀,我听说这几日有两个很好看的男子,携手四处游玩,莫非那就是……”
裴沐干咳两声,莫名讪讪:“想来,就是我们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
也不知道她看出了什么,罗沐灵的小嘴渐渐张成了个圆形:“阿沐,你,你们……”
裴沐再咳一声,保持淡定:“露水情缘罢了。”
在战国,一夜之情或几夜之情,实在极其常见。很多平民甚至只知道母亲,而不知道父亲。再偏远一些的地方,还有按上古习俗,实行“走婚制”的。
只有王室、贵族、大商人,才用心讲究门当户对、婚姻嫁娶。
至于男男之风,也属寻常。
换言之,在这个年头,露水情缘这种事,拿来当街头巷尾的消遣都不太够资格。不过,好看的人还是能被谈论一番的,此乃人类好美之天性。
罗沐灵所惊讶的,也并非二人关系,而是两人的身份问题。
“可,可我回来后跟丁先生打听过,”她拼命咽了咽干涩的嗓音,低声说,“姜仙长似是、似是个死人哪……!”
她情不自禁颤抖了一下,似乎光是说出这件事,就让她感到阴风阵阵。
裴沐还是很淡定:“你知道了?不错,他不能算活人。不过有什么关系?我最多亲一亲他,又不会睡觉,算来还说不上露水情缘……”
“遥遥遥大人……不不不,裴小公子,裴公子!!”丁先生吓得差点给她跪下了,哭丧着脸小声哀求,“女公子还小,裴小公子勿要……”
罗沐灵一脸天真懵懂乖巧:“什么?”
裴沐鄙夷地看了一眼丁先生,叹气道:“就是因为你们处处避讳,小姑娘才容易吃亏呢。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这才能好好保护自己,又不至于错失良人。况且,阿灵自幼学医,说不得比我还懂呢!”
丁先生傻眼了。
罗沐灵再也忍不住,清脆地笑出声:“丁先生,你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笑得这人高马大的汉子讷讷低头,不好意思起来。
罗沐灵笑过这一茬,却又回到了担忧的情绪里。她有些欲言又止,似乎拿不定主意自己是否该多管闲事,但最后,到底是真挚的关心占了上风。
“阿沐,你听我说。”小姑娘抿了抿嘴唇,忽然来郑重握住裴沐的手,“我虽然在修行一道上天赋平平,也不够努力,但多亏家学渊源,我对人体、异术颇为了解。”
“我曾见过术士的死而复生之法……其之所以能以亡者之躯,而行动自如,全赖心中一口怨气支撑。因此,他们这样的人……必是心心念念要复仇,为此不惜牺牲一切、伤害一切。否则,他们就会灰飞烟灭。”
“而且我听说,他们的‘复活’是有限制的,最长只有九十九天……这时限一过,他们也只能化为尘泥。除非他们大仇得报,又用别的什么法子真正复活,这种神奇的术士手段,我却是不能了解了。”
小姑娘注视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阿沐,你不要待在一个满心怨气的人身边,那太危险了。就算什么都没发生,就算你自己也说那是露水情缘、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可我知道,阿沐是好人,若那人不在了,你肯定还是很伤心。”
“我不想看阿沐伤心。”她撅了噘嘴,一下子又孩子气起来,“你还不如来跟我一起呢!我们一起研制灵药,踏遍天下河川,不是很快活么?”
裴沐怔怔出神片刻,又一笑,顺手捏了捏小姑娘的鼻子尖。
“多谢阿灵关心我。只是……”
“只是?你们大人真是的,每次都说‘对对对’,可立刻又说‘只是’、‘但是’。”
小姑娘已经预见了她的回答,沮丧地嚷嚷出来。
裴沐更笑:“因为事情总是太复杂,值得一个‘只是’。他……我对他未必有多少感情,可也不能说丝毫无情。至少在这段时日里,我想再与他待一会儿。”
“况且,他的死恐怕……”
她扫了一眼丁先生。
男人对上她的目光,愣了愣,忽然变了脸色:“您是说,和……”
裴沐点头:“所以我终究脱不开干系。”
丁先生脸色数变。而且,他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古怪。他像是在深深地纠结什么,矛盾不已,连脑门上都平白多了一层汗。
裴沐觉得他反应有点过度,奇怪道:“你怎么了?”
这句话像是个引。
引得丁先生忽然又跪了下来。
“大人……救救我的孩子吧!”
他再一抬头,已经是涕泪满脸。
“……孩子?”
裴沐尚且不解,却见罗沐灵“腾”一下站起:“丁先生,难道你……”
丁先生不顾其余下人诧异的目光,再狠狠磕几个响头,膝行至裴沐面前,哀声道:“大人,我那刚出生三个月的孩儿,已经昏迷不醒了五天,眼看气息越来越微弱……”
“女公子来回诊断,都说我孩儿无疾无病,我便疑心是有人施术……如果,如果真是有人刻意报复……”
“等一等。”裴沐揉了揉额心,“可是我家的事,与你何干?你是下仆,又不是……”
她忽然顿住,哑然片刻:“莫非你的父母……”
丁先生抹了把脸,哑声道:“大人,我,我,内人她与……上一代家主有些血脉联系……”
“还有,还有我其他一些友人,与我境况相似的,他们的孩子也……”
哦,私生女。那群管不住自己的烂人,倒确实是到处留后。所以,丁先生的孩子、那些友人的后代,其实都有一些申屠家的血脉――裴沐明白了这一点。
她再闭了闭眼。无数景象从她眼前沉默【-醋溜文学最快发】掠过,一时是罗沐灵方才说“他心心念念都是复仇”,一时是这几日里他侧过头时那微不可察的浅笑,一时是夜里的星空……一时又是多年前,她站在火海和血泊之中,拔/出刀,头也不回地跑。
那时她以为自己可以永远摆脱那里,可以摆脱过去。
裴沐摇摇头,笑了。
她这笑可能有些突兀,有些不合时宜,以至于旁人都呆愣愣地看着她。
她站起身:“我知道了。”
说完,转身便走。
“阿沐……!”
“大人……遥大人……!”
一片树叶悠悠飞去,落在丁先生面前。上头刻了一个古老的文字,也像一个神秘的符号。
“拿去先给孩子戴上,能保其三日无忧。三日之内,我会解决这件事。”
丁先生立即紧紧握住叶子。他脸上泪水未去,喃喃道:“您,我,您……您竟真的愿意为了我这样卑贱的……”
“都是债啊。”
裴沐回头,又笑了笑。除了笑,她一时也没什么更好的应对。
“不要再说自己卑贱了。我家已经没了,你也不再是那里的奴仆。这些事,原本就是这个姓氏欠你们的……总要有人来管,总要有人来还。”
她对着阳光,伸了个懒腰,抱怨道:“谁叫我是家里最有责任心的一个?真是没法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