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的春平城绚烂异常,连灰淡的瓦顶也染了一丝明丽。
有人看落日,看到的是残阳如血;也有人看落日,见的是辉煌壮丽、明日将来。
裴沐则属于前者。实在是因为落日时分总发生不大好的事,比如流血,比如逼迫,比如夜晚即将降临。
她坐在屋顶,旁边放着一盏灯笼。灯笼是防风的,带一个长长的把柄;里头火焰燃烧,在夕晖中照出一点并不分明的光线。
夕阳未尽,就点灯笼,似乎有些多余,也有些矫情。
但为了黑夜而做这样的准备,仍是必要的。
裴沐所在的屋顶,铺着黑亮带雕饰的瓦片,屋脊上有石刻雕像,侧面藏着术法符纹。这样气派的屋子,属于这座城市的主人――辛秋君。
她这么堂而皇之地坐在人家屋顶,底下路过的人却对她视而不见。军士们来回巡逻,身上光亮的铠甲折射出模糊的屋顶轮廓,却也没有丝毫裴沐的身影。
这就是术士的力量。
裴沐在静静地等待着。
她凝视着西边的落日,一点点回想着过去。
她出生于申屠家,就是那个辉煌了近百年,又突然大厦倾塌的术士家族。
申屠家住在虞国首府千阳城,与王室、贵族都关系深厚。据说他们的先祖曾是古时候有名的祭司,传下的血脉里天然具有强横的力量。
这种说法是否真实,早已不可考。
不过事实就是,申屠家历代都出过极为强大的术士。这是极其罕见的现象。所以外人对他们的血脉力量越传越离奇,还对他们的为人也寄托了无数神秘的想象。
但只有裴沐这样真正属于申屠家的人,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家族。
――那是一个力量为尊,为此可以枉顾一切伦理纲常、人情礼法的地方。
申屠家不论嫡庶、不论贵贱,只看术士天资、潜力多少。天赋越强、力量越强,就越被尊崇,反之,就卑微如尘泥。
而所谓的家主,以及家主继承人……全都是让无数有潜力之人互相厮杀,经过惨烈斗争后,所选出的最终胜利者。就像养蛊一样。
对这种狂热追求力量与地位的家族而言,什么道义、真情……统统都不存在。
他们化身为虞国王室的一把刀,杀死所有异见者。他们也放纵自己的欲/望,去追求财色、耽于享受,将自己虚无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同时,他们也害怕着,会不会出现更强大的术士来颠覆他们的地位。
所以,申屠家一直有“狩猎”的传统。
他们始终关注着国内有名的术士,一旦有新人崭露头角,他们首先会试图拉拢、联姻,将对方同化为申屠家的一部分。
大部分时候,他们都可以成功,因为“申屠”这个姓氏实在太过响亮。
但也有些时候,他们会被拒绝。
而拒绝的下场……往往就是一次咒杀、一具棺木,要让那不识好歹的新人永世不得超生。
裴沐曾经杀死过这样的人。她用咒术杀了他们,然后念出冗长的咒语、画出复杂的符文;她将污秽的血注满棺木,看着他们暴睁的双目淹没在血浆之中,最后一点点消失在棺材盖的背后。
不错,她也曾是那个罪恶的家族一员。她从来不是清清白白,更遑论无辜。
早在她第一次在山中见到姜月章时……她看见他额头的咒术纹路,就大概猜出了他死亡的真相。
有时,连她自己也说不好,当初那盗墓的兄弟碰巧踩碎了阵法所用的“水晶玉”――究竟真是一个失误,还是她沉默放任的结果?
很多沉默的瞬间里,裴沐都能忽然清晰得意识到,自己对过去被杀死的那些人、被践踏的那些人……怀着怎样无法摆脱的歉疚感。
也包括对他。
姜月章不是她杀的,那不是她惯用的手法。每个术士都有自己微妙的习惯,即便记忆会丢失,习惯也不会撒谎。
可是,裴沐认识那个手法。
直到死,她也不会忘记姐姐施术的手法。
姜月章要找的仇人,就是她的双生姐姐、曾经的申屠家家主继承人――申屠遐。
对于这一点,裴沐其实犹疑过。首先,她疑惑的是为什么姜月章认不出她的脸。她和姐姐长得五六分相似,而她根本没有伪装过容貌。
不过……姐姐和她素来有遮蔽容貌和身形的习惯,这也是为了防止刺杀和偷袭。如果他没瞧见,认不出她们,这也不算太奇怪。
其次,裴沐不解的是,申屠家已经不在了,姜月章要找谁复仇?她的姐姐――申屠遐,和其他几个天资过人之辈,已经死于八年前那场纷争和大火。其余次一些的人,这几年里也因为家族衰败,又讨了国君的嫌恶,挨着被处死、被追杀而死。
再剩下的一些人,都是丁先生妻子那样血脉稀薄、天资低微的人。他们大多是奴仆出身,就算有点申屠家的血脉,却也距离申屠遐远得很。
而所谓死而复生之法,就是要用到仇敌或其至亲的心头血。姜月章出来这么些天,应该已经听说了申屠遐早死了吧?那他这么四处折腾,又是为了什么?
是单纯的迁怒、发泄惨死的怨恨和戾气,还是……另有打算?
裴沐凝视着最后一点夕阳的边缘,不觉按住自己的心口。
要说谁是申屠遐的至亲,除了她这个双生妹妹之外,还能有谁?
那么,现在就只剩一个问题了:
――姜月章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吗?
裴沐一面出神地想着,一面又抬起手,摁在了眼角。
在她左手无名指下,那一粒小小的、鲜红的朱砂痣,比落日的最后一点余烬更殷红,红得几近凄艳。
……
裴沐在屋顶迎来了夜幕初现。
初夏已经过去了,现在统治世界的是彻底的夏天。
群星初露真容,南方的朱雀七星宿光芒熠熠,缓缓展翅而飞。
裴沐抱着灯笼,试图用灯火去对准某一颗星星。
“小骗子又在做什么异想天开之事?”
听见他的声音之后,裴沐慢了一会儿,才放下手。她侧头看去,起先看见的是她的灯笼在屋顶鳞片似的青瓦上投下的光影,之后是一点靛蓝的衣摆。再往上看,才是他的轮廓,以及柔软飘飞的头发。
只是整个白天没有见到他,感觉上却像过了半辈子那么久。
裴沐笑了笑,仍然抱住自己的灯笼,抱住那一点点的温暖和热意。她问:“你已经查出春平城大阵的每一个节点了?”
所谓大阵的节点,很类似于人类的骨骼关节。只要破坏了节点,就能轻易摧毁一座庞大的法阵。
姜月章这几日里带着她住过的地方,每一处都是春平大阵的节点。
“……呵,你果然看出来了。”
他立在屋脊上,比月光更苍白,身形却又矫健得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
他像是发觉了她情绪的异样之处,微微挑起眉毛,表情也悄然带上一丝审视与防备。相对照地,他血色淡薄的嘴唇却有了一点嘲弄似的弧度。
“几――乎――是每一处节点。”姜月章刻意重重咬出了那两个字,脚边的阴影中埋伏着无尽血煞,无声无息地起伏变动,“还剩最后一个,所以我会来这里。”
“小骗子,所以你也在这里等我?你知道这里是最后一个节点。”他反问道。
裴沐说:“又不难。”
青年的表情几乎没有波动,像拿霜雪冻过了,只余眼中暗色起伏。他这么微微地带着笑,却反而显得这个表情更阴冷森然。
他又问:“这么说,你总算决定不再继续掩饰身份?”
“掩饰什么身份?”裴沐站起来。她提着灯笼,将光源贴近姜月章那头,自己则隔着这团模糊的光晕,含笑打量他的神情。这是个很放肆、很轻慢的举动,可他一动不动,也隔着光团望着她。
裴沐一本正经道:“我是一个博闻广识的剑客,对术士了解不少,你不该早就知道了?”
这回答显然并不在他预料之中。
他再一次轻轻眯起眼。这动作与野外那些强壮又敏捷的大猫如出一辙,是一个多疑的审视,约等于明明白白告诉别人:我正在怀疑你,也正在考察你。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他问。
裴沐摸摸鼻子,抬头看看天色:“我以为你今晚决定住这里,所以先来看看。”
姜月章又定定地望着她。片刻后,他舒展了神色,又成了那副冷淡却平和的模样。
他不再提出更多的怀疑,只伸出手:“今夜出城。小骗子,来。”
裴沐走过去。他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灯笼,随手扔掉,又点亮三朵漂浮在空中的火焰。这火焰是白色的,内里带一缕蓝青色,好似鬼火披了一层暖色的伪装。
另有几朵绿油油的鬼火在风里一转,往下沉去,没入大阵节点之中。
满城的空气,像是都微微一颤。
裴沐熟练地爬上姜月章的背。他接她接得很稳,那是一种熟练的稳。
裴沐抓着他的肩,低头去看地上那盏被抛弃的灯笼。地面上的人正弯腰去捡,迷惑又气愤地大声抱怨,问是谁将灯笼扔过了墙。
“我的灯笼……你扔了做什么?”她觉得很可惜,“我下午才新买的。”
“再买一盏便是。”他毫不在意。
“真奢侈。姜公子,你以前是哪里来的有钱公子?花销这样阔绰。”裴沐习惯性地想去搂他的脖子,犹豫一刻,却仍是紧紧抓住他的肩。
他也不知道有没有感觉,只是仍淡淡道:“无名小卒,同中原的豪奢之族不能相比。更何况,死人在意什么钱财多寡?”
裴沐笑了:“可你打算复活,是不是?等你复活就知道,要活下去可不大容易,姜公子。”
“哦,这话说得也不算错。”他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语气仍旧平静,“若到时候我囊中羞涩、难以为继,不如让小骗子养我?”
养……养什么?
裴沐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在开玩笑。刚刚那看似平淡的回应背后,竟藏着一点难得的调笑意味。
她忽而出神地想:这个人在死之前,是什么样的?听说那位千阳城里扬名的神医,本是个温雅良善、风姿出众之人。本不该是这种浑身戾气的冤魂。
大约无论是谁,想在这个世道活下去――好好活下去,都不容易。
她想笑,却又不大笑得出来。最后她还是低低地发出一声近似的笑声,说:“如果到时候我还是挺喜欢你,你也答应继续作我的情郎,那养便养了。”
他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又或者明白这不过随口玩笑,当不得真。
姜月章不再说话,裴沐也不再说话。
夜里的风寂寂的,时不时漫出一截报时的梆子声。
他们一直到了城外。按方位来说,是春平城的正南方。
出城之时,四方灵力出现了一种微小的扭曲。常人用肉眼不能分辨,但在感知上,那就像是无数小小的旋涡突然出现在身侧。
姜月章神色冷淡,轻声嗤笑:“雕虫小技。春平城的术士原来也不过如此。”
他背着裴沐,对四周的气流波动视而不见。一步跨出,人却已经来到十余里之外。
就在他将要落脚之时,有三抹雪亮刀光忽然从地底冒出。
那刀光如流星倒飞,顷刻便至;刀身之上,又有金黄色符文亮起,更添雷鸣之势!
而姜月章的反应……
他没有反应。
假如一定要说他有什么反应,那么他只是微微垂着头,目光里的厌烦和讥笑被刀光照亮。
电光火石的刹那,他却在对裴沐说话:“小骗子,他们甚至不如你。”
一言未尽,铺天盖地的血煞已经翻涌开来。
浓重的血腥气、森然的土腥气……种种阴郁交织,往刀光压下,也朝四周压下。
――咔嚓。
这是刀碎了。
――啊啊啊……
这是人们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