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煞之战(1 / 2)

梦――常常是回忆的一部分。

有时,回忆也成了和梦一样扭曲的、并不完全真实的存在。

梦就是过去,裴沐这样对自己说。

所以她知道,此刻自己正在梦中,注视着过去的记忆。

她在一所漆黑的、高大的屋子外,背后是飘雨的、黑色的森林。

在这个崇尚幽暗与猩红的家族里,处处都是阴沉的,连林木都更加诡异。

但现在,这里却头一次变得明亮。

……拜四周熊熊燃烧的火焰所赐,屋内、院子里,哪里都一片明亮,也一片灼热。

她自己站在火海中间,握着一把不断滴血的刀。

刀身已经深深没入了眼前人的胸膛。

然而,这个人却在笑。

还是她自幼见惯的那种……带着恶意的、扭曲的、时刻准备欣赏他人悲惨下场的笑。

“阿遥,”这个人说,“你不仅要喜欢一个丑八怪,竟然……还要为了他叛出家族,亲手杀死你的双生姐姐吗?”

是的,这个人是她的姐姐。双生的姐姐。

裴沐凝视着这张脸。这张与她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女性的面庞,属于她的双生姐姐。

“阿姐……”

她抽出刀,带出淋漓鲜血。

血洒在阿姐精致的凤鸟纹裙摆上,洒在永远冰冷的黑水石上,也扬起几滴在周围横斜的尸体脸上。

追杀她的家族门客都死了。现在,她的姐姐也要死了。

她快自由了。

“阿姐,你们明明答应过我……只要我能走出那座山,就会放我走……你要杀我,我只能杀你……”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明明杀人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却仍会颤着声音为自己辩解;她就是这种虚伪又软弱的人。

阿姐想必也这样想,所以她大笑起来。

“阿遥,你真蠢!从小到大,你都这样蠢!我们这种家族……怎么可能遵守诺言?”

“生在申屠家,要么和我们一同成为暗夜的豺狼,要么……就只有去死!”

裴沐一步步退后。

她紧握住刀,声音还是在抖:“我不会死……我会活下去。连同他的份一起,我要活下去……我不会和你们一样……谁要阻止我,我就杀谁!”

阿姐捂着心口上的伤,仍然带着那般冷冷的、疯狂的笑。

她自己明明快死了,却还是能如此嚣张又恣肆,恶毒得理直气壮。果然是阿姐。

“阿遥,你真是个天真的蠢孩子。一直都是。像你这样的人,如果不作为肮脏的术士,又能成为什么?你喜欢的丑八怪已经不在了……”“阿遥,活着是很痛苦的……你真能找到活下去的希望么?”

她不听。

她转过身,开始朝外奔跑,朝着远离这片黑暗和火海的地方奔跑,哪怕前方等待她的依旧是漆黑的森林……

哪怕目之所及仍是黑暗,也总比留在这里好。

“……阿遥。”

姐姐的声音仍旧在身后回荡。

她终究忍不住,停下来,回过头。

已经倒在血泊中的双生姐姐,正抬头望着她。

那张满是血也满是嘲笑的脸……突然之间,突兀地,露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很接近温柔的笑。

姐姐轻声说:“阿遥,既然你逃过了追杀,那今后……你就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活下去……”

“找到自己的为人之道……不要再成为谁的傀儡或影子……”

那是她第一次听见阿姐说出这样温柔的话。

有生以来第一次。

那种姐姐怎么可能说出那样的话?

有时候她甚至怀疑,那只是她自己的妄想。

阿遥……么。

裴沐蹲下来,扔了刀,双手捂住脸。

“我不是阿遥……再也不是了。”她喃喃说道,“我是裴沐,不是术士,不用刀,而是一个普通的剑客。”

……

白日的阳光带着一分湿润的温度,落在她眼睛上。

耳边则是离得很近的读书声。

“……先知日之寒温,月之虚盛,以候气之浮沉,而调之于身……”

裴沐睁开眼。

朦胧的视线里,是一个靠在车窗边的小姑娘,正拿着医书诵读。

光有些刺目,她不由再次眯起了眼。

“阿沐!”

小姑娘忽然放下医书,兴高采烈地扑过来:“阿沐,你睡醒了么?你可真是个懒虫,太阳都这么高啦!”

裴沐坐起身,顺手抽出插在一旁的刀鞘。无形的力量波动散去,将贴身的防御法阵收回。

罗沐灵并未发现这点灵力波动。她只是顺顺利利地扑到了裴沐身边。

裴沐接住了她。

“做了个梦,梦见了过去的一些事……有些醒不过来。”她笑着捏了捏小姑娘的脸,又她环顾四周。

这里还是原来的车厢,马车也正在颠簸前行。

有阳光和人声,没有黑暗、血和火。

“阿灵,你怎么在这里?”

裴沐揉了揉太阳穴。当她的手再次放下时,一个轻盈又有些漫不经心的笑容已经出现在她脸上;她重新又成了那个世人眼中神采飞扬的少年剑客。

“我想跟阿沐待在一起!”

她用力揉了一把小姑娘的头,又问:“姜公子呢?”

“哼,阿沐一醒来就问他。我在呢,有我不够吗?”小姑娘不乐意了。

裴沐打个哈哈:“他是我雇主,我自然要多关心他一些。”

罗沐灵鼓起脸,扭来扭去地闹了半天,最后才不甘不愿地说:“姜仙长不知道去哪里了。阿沐不若多关心我一些。”

她眼珠一转,攥住裴沐的袖子,圆眼睛水汪汪的,像小狗一样:“阿沐,你只是受姜仙长雇佣,是么?你剑法这样高明,人这样好看,性子这样好,虽然我不能嫁给你,但是我愿意养你!你来受我雇佣,今后一直陪着我吧?”

她一个劲地撒娇,将裴沐弄得哭笑不得,却也觉得身上渐渐回暖,终于冒出点夏日该有的热气。

受阿灵雇佣……

被小姑娘热切地望着,她一时还真有点心动,乃至犹豫了一刻。

但终究,裴沐还是摇头,温声道:“我辈剑客重信重义,既然已经答应姜仙长为他做事,那在事情结束之前,我都不会离开他。”

“这样……”

罗沐灵很失望。她抿着嘴唇想了一会儿,忽然贴到裴沐耳边:“阿沐,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更应该笼络姜仙长,因为他医术真的很厉害,术法也很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阿沐就亲切,一见姜仙长就害怕。”

“见阿沐同姜仙长在一块儿,我总有种古怪的不安……总觉得,阿沐同姜仙长在一起,要出什么事。”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真诚的担忧:“姜仙长太危险了,阿沐不要管什么信义了,丢下他跟我走吧!”

裴沐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像摸一只小兔子。

“阿灵,”她缓缓道,“其实就在刚才,姜仙长已经回来了。”

罗沐灵:……!!

小姑娘从一只软软的兔子,变成了一只僵直的兔子。

她一点点地、僵硬地回过头,果不其然看见一缕泛着血光的黑风停在车厢口,带起一点车帘。

盘旋一圈后,黑风散去,掀起车帘的成了一只苍白修长的手。

阴冷俊美的青年侧坐在车辕上,用一种死气沉沉的目光盯着她们二人。

“姜姜姜仙长……”罗沐灵结巴了。

姜月章冷冰冰地盯她一眼,再冷冰冰地盯向裴沐,淡淡道:“小骗子果真擅长欺骗世人。”

裴沐无辜中箭,不由辩白:“我做什么啦?我骗谁啦?”

青年唇角的弧度是明明白白的嘲讽。他并不多说,只道:“小骗子,出来。”

裴沐很想说,要是他坚持叫她小骗子,她也要开始叫他活死人了。

但突然,她神情一凛。

“察觉了?”姜月章冷淡道。

裴沐皱眉,打量着他:“你引来的?”

“无稽之言。”姜月章转去看一脸懵懂的罗沐灵,“不如问这个小丫头,他们车队里究竟运送了什么,才引来七名术士伏击。”

“七名术士……!”

不仅车厢内的罗沐灵变了脸色,一直紧紧跟随在车外的管事也大惊失色。他也顾不得什么小心和礼仪了,策马靠近车窗,急道:“姜仙长,前面真有术士伏击?”

青年看了他一眼。

管事一颤,额头出汗,慌忙道:“这……这怎么办!我们的人只能应付寻常贼人……这,怎么这一路这样不太平!”

术士哪里是寻常能见到的?他们出入宫闱,是无数腥风血雨背后那一抹刀光和剑影,应该远离民间,穿梭于天下各国的大人物之间。

罗家虽然是辛秋君的门客,是春平城的豪商……但说到底,也只是一介豪商罢了。

管事用求助的目光望着姜月章,很快又去看裴沐。

他欲言又止。

裴沐则望着车窗外:“起雾了。”

原本车队已经能望见茶陵山脉的出山口,隐隐可见落月湖的银色反光。可此时,灰白色的雾气层层涌动,很快就淹没了去路。

一匹匹灵马都不安地停下。车队的人们往后看,发现来时的路也尽数被淹没了。

“裴小公子……”管事硬着头皮,试着开口。

一只苍白的手掌横在车窗前,阻挡了管事的视线。

管事头皮发麻,僵着脖子,才看见那位幽魂似的姜仙长已经飘飞在他身边,垂眸看来的眼珠里浮动着一层慑人的红光。

“小骗子,你先不要开口。我要和管事谈一谈。”

姜月章的声音也幽暗缥缈,令人想起深夜山林中飘荡的鬼火。

“你们车队里的‘那样东西’……引来这无数蚂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这问话缥缈轻盈,却有十足的幽凉气儿,叫管事不禁打个寒颤。他如被蛊惑,张着嘴,情不自禁想说出实话,可事关重大,他的意志力又死死抓住他,让他挣扎着闭上嘴。

青年也不恼,只淡淡看向远处迷雾:“如此,你们便自行解决敌人罢。虽说是些蚂蚁,可计较起来,也能叫人知道疼。”

他口中的“蚂蚁”,是旁人眼中深不可测的术士,管事哪里敢轻视?

裴沐看看两人,抬手护住罗沐灵,却是不言不语,眉宇间有一丝漠然。

姜月章说得不错,他是雇主。况且这车队运送之物,她也有些猜想。

如果真是“那样东西”,也不怪姜月章想要。

短暂的僵持中,还是罗沐灵抬头望望他们每个人,咬咬牙,开口道:“姜仙长,我愿将上古灵物建木枝奉上,还请您救我等一行人!”

管事大惊:“女公子不可!那是要献给……”

罗沐灵一摆手,雪团子似的可爱小脸显出冷静的神情。此刻,她看上去不再是一个天真的小姑娘,而是一位合格的家主候选人。

“即便将建木枝献给辛秋君,也不一定能挽回辛秋君对罗家的信任。相反,如果将建木枝献给姜仙长,却必定能换得我们此行平安。”

罗沐灵毫不拖泥带水,直言道:“姜仙长,建木枝就在车厢夹层之中,放于特殊木匣内。木匣所用的玲珑万象锁要以特殊的钥匙方能打开。钥匙便在此处,请姜仙长收下。”

她从颈上摘下一枚玉饰,上面雕刻复杂图案,想来便是玲珑万象锁机关所在。

小姑娘的沉着冷静,令在场几人都略吃了一惊,不禁刮目相看。

姜月章看她一眼,微微一笑。血煞风起,将钥匙一卷而没。

“很好。”他淡淡道,“年纪虽小,却比小骗子更识时务。”

裴沐闻言,没好气道:“姜公子莫非以时刻折辱雇工为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