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身影已然消失雾中,只余缥缈清寒之声,在诸人耳边袅袅回荡:
“小骗子,护住他们。若我回来发现建木枝有损,便唯你是问。”
裴沐鄙夷:“呵,说得就跟你打得过我似的。”
她正要去护罗沐灵,却见小姑娘身子一扭,趴到窗边,不理她了。
裴沐望着那圆圆的后脑勺,沉默片刻,仍是笑笑:“阿灵生气也正常。”
只这一句,便不再多说。过了会儿,却是小姑娘自己回过头,鼓着脸瞪她:“阿沐!”
“嗯。”
“等阿沐帮姜仙长做完事情,便来春平城,为我做事可好?”她板着脸,很有大户人家女公子的威仪,“阿沐这般为主家尽心尽力,一定是个好门客!”
裴沐望着她清澈坦率的眼神,心中一暖。她试着伸手去摸摸小姑娘的额发,有点开心地发现自己没有被拒绝。
“嗯,好。”她承诺说,“阿灵回家后好好精进医术,等到我回来……若能回来,一定来看阿灵。”
小姑娘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这个大部分人都命运坎坷的世界上,没有谁能承诺自己一定拥有漫长的未来。
但是,小姑娘并未多说。她只是重重点头,郑重道:“好,我们说定了。”
裴沐再对她一笑。
而后,她从车窗翻身而出,一跃而至车厢顶部。
这时,罗家的车队已经以此架马车为中心,收缩成一个圆形,而将兵刃对外。
武修们在最外层拉好绊绳,布置好天雷地火网等常见的陷阱。虽然心知对上术士,这些陷阱多半是徒劳,可让他们什么都不做,他们也心中难安。
裴沐坐在车厢顶部,一时引来无数目光。她对此视若无睹,只望着四周情势。
方才还是灰白色的浓郁迷雾,现在正一点点被侵染成血色;轻薄的雾气也开始有了粘稠的质感。
四下里更寂静,所有自然之声都已经消失。天上地下,好像只剩了罗家这一队车马。
在这份喘气声中,人和马的声音再是努力抑制,也显得格外嘈杂。
血色渐浓。
像地狱开了口子,流出无数罪人的鲜血,汇集为无尽的河流。
幸而,血雾之中,不时仍会传来一些交战之声。一时是兵刃的碰撞,一时像是木头沉重的“吱呀”声;偶尔,才有一声短促的惨呼。
嘻呜――
时不时,还有这样尖利短促的笛声响起。
没人看见发生了什么。
除了裴沐。
罗沐灵忍耐许久,终于忍不住,抬头唤道:“阿沐……”
“嘘。”裴沐竖起一根食指,却又说,“不必担忧。”
她注视着某个方向,左手前伸。忽然地,车队里属于某个人的弓箭便自行飞出,弹入她的掌中。
弓箭的主人想要惊呼,但还是及时按捺住了。
裴沐拉开弓弦,缓缓巡视四方。
忽然,她耳朵尖一动。
嘻呜――
笛声再度响起。
裴沐变换箭矢所指方位,迅速算道:“商音,阴二,震位逆二――兑!”
箭尖由东北转向东南,然后――
箭矢如光,惊艳天地。
这是一箭,也是一剑。
兑位某处,有血肉被刺中的声音传出!
血雾忽然转浓,如海面漩涡翻涌。
血煞之海中,笛音再起。
而――箭矢也再起!
“羽音,阳五,坎位顺五――乾!”
“角音,阳三,坤位顺三――离!”
一箭接一箭。
很快,笛音便溃不成军。
人人看得目瞪口呆,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能明白,这平日笑意温和、言行神秘的少年剑客,此时在做一番了不得的事。
终于,裴沐放下弓箭,
箭囊之中,七箭用尽,而四周天地也已彻底翻为血红。
粘稠的血雾幽幽飘荡。空气之中,也似真有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再过片刻,血雾不断收缩。很快,它们恢复为一个个细小而相互纠缠的符文,尽数往某个方向而去。
一瞬之间,天朗气清。
灰发灰眸的苍白青年站在车队前方,幽深的目光往车顶裴沐看来。
他背后是一片黑沉沉的焦土;青翠草木已然尽数枯萎。
以他为分界线,此处和彼处,恍然竟如生与死两个世界。
在焦土之中,隐隐可分辨出傀儡碎片、器物残骸,以及一些被吸尽精血而枯干可怖的断肢残骨。
姜月章沉沉看着她,说:“多事。”
裴沐在车厢顶部站起。她使用过的弓箭躺在脚边,因为承受不住过分浓郁的灵力,此时正一点点化为粉尘。
她笑道:“怎么是多事?七名术士结阵,是不大好对付。以宫商角徵羽五音变换四周方位,这不是普通术士能做到的。”
黑风忽起。转眼,青年已经来到裴沐面前。
他的面庞距离裴沐很近,眼中翻滚的阴郁死气清晰可见。
“小骗子,你瞧不起我?”
“不敢。”裴沐笑眯眯,伸手架开他,却又被他攥住手腕。她也不在意,仍是好脾气地说:“我不过想帮姜公子快些结束战斗罢了。”
二人对视片刻。
青年苍白而尖锐的手指,紧紧锢住裴沐的手腕,并有意无意地……轻轻摩挲几下。
裴沐唇边弧度淡了,还皱了皱眉。
“……呵。”
他忽地一声讽笑。
姜月章松开手。
忽听底下众人几声惊呼,原来从罗沐灵所在的车厢里,有一个造型特别的红玉匣子飞了出来,落入青年手中。
“东西我就收下了。”他转向众人,“我还有事。这小骗子,我也就带走了。”
顷刻之间,青年再化黑风,并连带着那漂亮神秘的少年剑客一起,消失在众人眼前。
“……阿沐!”罗沐灵忍不住喊了一声。
她扒着车窗,使劲儿伸着脖子往外看,可除了天蓝水秀、焦土青山之外,她的目光什么也追踪不到了。
她怅然地坐回车厢,呆呆地握紧手里的树叶。
树叶像是信手从边上摘下来的,却用血画了一个古怪的符文。这叶子变得异常坚韧,怎么也扯不开。
这是刚才裴沐塞给她,吩咐她贴身藏好的,说是可以护身用。
罗沐灵郁郁片刻,将树叶小心地放进怀里。她平复心情,探头吩咐说:“出发,回春平城。”
她暗下决心:一定要顺利成为族长,成为天下第一神医,这样一来,谁都不能和她抢做阿沐的雇主了!
很快(醋溜文-学最快发布)振奋精神的小姑娘,带着她的车队,又缓缓朝前驶去。
看不见的咒术金光,将他们轻柔笼罩。
这一路上,他们再不会遇到什么超出应对能力的麻烦了。
而某些暗处的目光,以及那些不停占卜、测算命轨的手……也重新对准了某个人。
或是某两个人。
山峰之上。
灰色长辫的青年迎着风,望着那队车马远去。
他纯白的上衣和靛蓝的衣摆在风中飘飞,腰腹间的金色细链于阳光里闪烁如蝴蝶之翼。
白色绷带缠绕着他的小臂,再往上则是赤礻果的上臂;在那苍白却结实分明的肌肉上,暗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但是,同刚苏醒时相比,他血管和肌肉的颜色已经更多了许多生气,更接近一个活人。
裴沐懒懒道:“我怎么觉得,你再多吃几个人,最好多吃几个强大的术士,很快就能复活了?何必大老远地去找虚无缥缈的烈山陵墓,还要费力气抢人家的建木枝。”
“抢?”
姜月章略回过头,漠然的神色下似乎有什么情绪在翻涌。
“噢,我说错了,是姜公子应得的报酬。”裴沐笑眯眯,像逗一只爱生气的大山猫,“不过,原来上古建木枝还真有留下来的?我一直以为那和烈山一样,早就消失在天地间。”
姜月章懒得和这小骗子计较。
他托起玉匣,将玉质钥匙放入机关口。一阵复杂的开锁声音后,匣子开了。
一根短小的、灰黑色的、晶石模样的树枝,静静躺在匣中。
“只是建木枝化玉后的遗骸,并非真正的建木枝。”姜月章拿起建木枝,端详片刻,“依旧涌动着强大的生机,是入药的好东西。”
“这能让你复活?”裴沐好奇道。
“不能。但是,它是开启烈山陵墓的关键。”他将建木枝放回去,扣好玉匣。血煞翻涌,将之吞没。
裴沐瞧着他小心的模样,不由撇嘴:“我又不会偷你的。”
姜月章斜着看她一眼,冷冷道:“这可说不好,毕竟你是个小骗子。”
裴沐有点恼了:“我分明是很讲诚信的雇工。你瞧,你说要我不准为阿灵他们说话,我便不说。你遇到危险,我也来帮你。天底下哪里有我这样诚实的雇工?”
姜月章听她说完,讥笑道:“不是为了一国之富?”
“这又不矛盾。”裴沐理直气壮,“我诚信办事,事成之后得到该有的奖赏。天下若是人人都这样处事,那就少了多少纷争啊?”
“……小骗子的歪缠道理。”
“你不能说不过我,就别过头去,说我是小骗子呀。”
青年仍是不说话,只一点碎发在阳光下扰动。
裴沐哼哼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
她俯身侧头,试图去看自家雇主的神情:“姜公子,你是不是笑了?”
青年迅速地睨她一眼,冷冰冰道:“无稽之言。”
裴沐盯着他。
她忽然说:“你才是个小骗子呢。要不然,就是口是心非的一等一别扭之人。”
“……胡言乱语。”
“是么?”裴沐站直了身体,眼睛略朝四周一瞟,便笑道,“暂且不说我是否胡言乱语……只不过,姜公子你说,这四周追兵来得这般迅速,究竟是冲你来的,还是冲我?”
她说这话时,青年已经神色一厉。
血煞昂扬而起,如战死却仍是不屈的蛟龙。
叮铃铃――
铃声响起。
天色忽暗。
裴沐往后连跳几下,最后坐上了战场边缘的一根树枝。
她晃动双腿,望着那凛凛杀气奔向姜月章而去。
“又是术士,真是大手笔。看样子……有人很害怕他复活啊。”
她歪头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那我该怎么办?是救他,还是看他去死?”
毕竟,她也是他欲除之而后快的仇人之一。
说不定,还是血海深仇最深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