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枝枝微笑:“诗”
她念着:“‘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是这一首吗”
尤怜点头。
虞枝枝像是在追忆什么,她说道:“你的父亲不是平白无故死去的,辟土服远,驱蛮夷而定四方。他心有大义,因此视死忽如归。你不相信吗他就是英雄。”
尤怜的的脸凝在脸上,她错愕又认真地看着虞枝枝。
这是第一回,她听见有人说她的父亲是英雄,而不是呆子、愚夫。
虞枝枝用些微冰凉的手指攒紧了尤怜的手,她压抑着情绪,用平静的声音说道:“像你父亲这样的人,还有许多,两年前他们意气风发聚集在云中郡,他们想要守护一方安宁,但他们却背负着污名……死去了。薛姐姐告诉我,有人设计陷害了他们,还将他们污蔑为逆贼。尤怜,我父亲麾下的大军都是枉死的,他们是被诬陷的,你信我吗”
炭盆里的炭块烧成暗红的颜色,忽明忽暗,银霜般的灰覆盖在炭块之上,偶尔迸出一点火星子,掉落在地上,然后很快这点明光湮灭。
尤怜泪眼朦胧,她浑身都在抖,连声音都是断断续续的:“他们……是被诬陷的”
虞枝枝望着明灭的炭火,她说:“尤怜,你的父亲是英雄,你也不是坏人,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罢了,我知道的。”
尤怜双手捂住了脸,一瞬间涕泗横流,她浑然不知。
尤怜哭了快有一刻钟,虞枝枝一直低着头拨弄火盆,屋内一时间静悄悄。
许久之后,尤怜泪水涟涟地抬眼:“你不向张贵妃告发我吗”
虞枝枝轻轻摇头,她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和吴安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尤怜不安地紧了紧手指,这才开口:“最开始的时候,我讨好吴安康,不过是为了多要一点炭火,多拿一些好处。我与他渐渐亲近,接着我看出他不怀好意,于是疏远了一些……”
她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后来,我看你表现奇怪,于是托吴安康去查探了你的事,得知你就是虞……虞将军的女儿,因为这件事,我又同吴安康熟络起来。”
尤怜盯着炭火,缓慢出神:“那日你戳破我的身世之后,这段日子,我过得浑浑噩噩,先前争强好斗的心也歇了,我觉得自己很……不堪,于是准备彻底断了和吴安康的往来,但吴安康却开始露出凶相,他威胁我从了他。”
看着虞枝枝陷入沉默,尤怜一下子激愤起来,她说:“我清清白白的……”
虞枝枝忙说:“我知道、我知道。”
尤怜涨红了脸,她说:“在你看来,我自然是个小人。虽然那日我威胁了你,要将你虞将军女儿的事说出去,但我从未这样做过。你的身世都是我猜出来的,没有第二人知晓,就连吴安康也不知晓。”
虞枝枝拍了拍尤怜的手背,让她冷静下来,虞枝枝说:“我怎会不知这些天西内风平浪静,我便知道,你没有说过。”
尤怜怔怔,半晌,她说:“还是我小人之心了。”
她推开了虞枝枝的手,站了起来:“我心口有些难受,想要歇一歇。”
她披着虞枝枝的衣裳,走进了自己的屋内。
她走到榻边坐下,身上衣裳滑落,这才发觉她将虞枝枝的衣裳穿走了,她脱下衣裳,拿在手中,正准备朝门外走去。
衣裳里子有一块摸起来粗粝刺手,尤怜翻过来一看,却是一块写了字的麻布。
尤怜认出来了这块布,这是父亲托人送回家的一件东西,却被大伯和伯母当做无用之物扔了出去。
那时候,尤怜连自身都难以保全,自是无法去寻先父的遗物,没想到,这遗物竟然能重新回到她的手上。
尤怜伏在榻上,悲戚的呜咽之声许久没有停歇。
虞枝枝呆呆坐在炭盆边上,屋内暖意融融,她却手指僵冷,几乎不能动弹。
她将手凑到暗红的银炭上,手指一颤,灼热终于传到她的手上,生疼又痛快。
她盯着火光明暗的炭盆,眼前出现的是薛良玉和尤怜的脸。
她要为父亲正名,这一点从未改变,但她如今想做的,远远不止为父亲一人。
不止是父亲,枉死疆场的三千将士还在背负污名,魂魄无所依。
他们是父亲、丈夫。
亦是堂堂正正立于天地之间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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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怜痛哭够了,她端来镜子看了一眼,平静地在眼下的红肿处搽粉。
已经两年了,想起从前的往事,尤怜大部分时候不会很悲伤。
她放下铜镜,偏头望了一眼东边,走出了门。
尤怜推开虞枝枝的房门,看见虞枝枝神色倦倦地躺在床上,却依旧睁着眼,问道:“躺着怎么不睡”
虞枝枝恹恹说道:“早上回来睡了好久,现在没有一丁点睡意。”
尤怜说:“那好,我们说说话。”
两个女孩说起了并州的往事,虽然她们两人从前并无交际,但看的是同一片天,站的是同一块土地,风土人情,节日习俗,说起来,也是没完没了。
尤怜说道:“父亲有一年回来一趟,牵着一匹大马,腰上挎一柄大刀,他一回来,吓得强买我家田地的乡绅抱头就跑。”
她略带黯然地说:“但他也就回过那一回,之后,我家的地,依旧给夺了去。”
尤怜说:“那时我伯母在给我说人家,我就想,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一个武夫,一个恶狠狠的武夫。”
说到这里,屋内淡淡的怅然霎时间消弭无踪,顿时笑声一片。
虞枝枝笑得乱颤:“恶狠狠的武夫可不行,就你那小身板。”
尤怜脸颊微红:“武夫才好呢,你懂什么。”
似乎想到什么,尤怜推搡了一下虞枝枝的肩膀,强装正经问道:“你们昨夜,什么都做了”
虞枝枝怔怔红了脸:“嗯。”
尤怜按捺不住好奇,问道:“我听说……五殿下不行啊。”
虞枝枝不免又回想起了昨夜的事。
她一直以来也是这样想的,于是,昨夜开始的时候,她见齐琰推拒,于是很莽撞地说道:“殿下,不用耽搁您多久。”
齐琰当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她。
后来,虞枝枝知道了,齐琰,很行。
尤怜很同情虞枝枝,她握着虞枝枝的手,看上去有些伤心:“我明白,你是为了平反当年之事,你何苦这样牺牲五殿下定是身患隐疾,不能人道,他才这样折腾人。”
她摸了摸虞枝枝惨白的小脸,有些惊惶道:“看看,都没有血色了。”
虞枝枝灌了半盏茶水,灌得太急,又听见尤怜的感慨,不由得咳嗽好久。
她弱弱道:“尤怜,不是你想的那样。”
齐琰行到让人吃不消,昨夜虞枝枝不知哭着求饶了多少回。
虞枝枝对尤怜说她没事。
但尤怜看见的却是虞枝枝面色苍白几乎透明,眉眼倦倦像是大病初愈。
尤怜觉得虞枝枝生病了,她出去,要为虞枝枝请医师,自然是先求到了赵吉利的头上。
于是虞枝枝很羞窘地看见赵吉利走进了她的屋。
跟在赵吉利后面的,竟然是皱着眉的齐琰。
虞枝枝顿时紧张起来,她不知这紧张是从何而起,大约是齐琰从未主动到她屋里来,在她心中,齐琰和她的屋舍,这两件事物,是全无关系的。
扯在一起,就是硬生生的别扭。
现在虞枝枝看见齐琰站在她面前,就感到分外别扭。
齐琰淡淡道:“都出去。”
待屋内闲人走后,齐琰环顾了四周。
屋内有淡淡蔷薇露的气味,齐琰晓得,这是虞枝枝身上的幽香,在夜深时,他曾埋在虞枝枝的颈上嗅到过,那时味道更为馥郁冶艳。
虞枝枝屋内的陈设简单,堪称简陋,但女郎心思巧妙,将破败的宫室布置得生机勃勃。
桌面有些破损,陈旧的木头总会腐朽,但这腐朽桌面上铺着布,让人几乎注意不到这朽烂之处,桌布料子不名贵,却绣满了应季的小梅花,上面放着一只陶罐,罐里斜插一支寒梅。
床幔上坠满流苏,床头放着一只虎头娃娃。
看到虎头娃娃的时候,齐琰挑了挑眉,虞枝枝猛虎扑食一般,挡住了虎头娃娃,她强装镇定:“殿下怎么过来了”
齐琰撩开衣摆坐在她床边,从她手中抢过虎头娃娃:“你真的很闲,还有闲工夫做这个,怪不得近来我和赵吉利还有苍青的衣裳不够穿。”
虞枝枝眉毛鼻子皱在一起:“今后还要做衣裳吗”
她小声委屈:“一人当两人使。”
齐琰扔开虎头娃娃:“怎么当两人使了,你还做了什么,说说”
虞枝枝鼓着脸:“伺候殿下。”
“怎么伺候的”齐琰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拇指微微摩挲。
虞枝枝放弃了,和齐琰比不要脸,她如今是比不过的。
齐琰不说这茬了,他上下扫了虞枝枝一眼:“听说你病了”
虞枝枝摇头:“没有病,只有些倦。”
齐琰“啧”了一声:“真娇气。”
虞枝枝恼羞:“殿下,您的事物繁忙,还是不要在这里耽搁了。”
她示意齐琰赶紧走开。
但齐琰动也不动,他伸出手来,摊平在虞枝枝面前:“药膏。”
虞枝枝不明所以,还是从袖中摸出来,放在他手心。
齐琰旋开盖子,将骨节分明的手指塞了进去,乳色的药膏溢出来,将他手指沾得粘腻。
齐琰抽出手指,垂眸看了一眼,淡淡问道:“还疼”
虞枝枝像是被踩了脚的猫崽,差点跳了起来:“还……还好。”
齐琰伸手掀开被子,虞枝枝慌忙打开他的手,她唧唧哝哝:“做、做什么呀,不要乱来。”
齐琰低头笑了一下,他动作极快,破开虞枝枝的衣襟,将手上的药膏涂抹在她的身上。
虞枝枝杏眼圆瞪。
齐琰的手指烫得她脸颊发红,他低头,呼吸轻微擦在她的唇边,她确认齐琰在这个时候顿了一下,他差点凑近她的唇角。
然后他将药膏抹在虞枝枝胸口。
齐琰目光盯着虞枝枝,他慢悠悠伸出手指,放在鼻尖嗅了嗅。
“很奇怪。”齐琰说道。
“什么”虞枝枝气若游丝,她看着齐琰的动作,不由得蜷缩了手指。
她觉得齐琰很能折磨人,从身到心,她想她在齐琰身边定要被他玩坏。
齐琰笑道:“你配的是什么药。”
虞枝枝支支吾吾:“就是……药啊。”
“功效”齐琰问。
虞枝枝紧张起来,她以为齐琰在怀疑她、审问她,于是一股脑说道:“催动热潮、消肿止痛。”
齐琰轻笑着叹息:“看不出来,竟如此贪吃。”
虞枝枝总觉得齐琰在说不正经的话,她提醒齐琰:“我没记错的话,这药膏是殿下要我制的吧”
齐琰不置可否:“是吗”
他问道:“我当时怎么说的”
虞枝枝记得很清楚,太清楚了,羞耻的东西总是格外忘不了。虞枝枝说:“你说,你不知轻重,要我自备好药膏,还要我忍着。”
齐琰慢条斯理揉了揉虞枝枝的耳垂,指腹触感很好,他道:“小小年纪,心火过炽。我叫你备好麻沸药膏,让你刺青的时候,少些痛楚罢了。”
虞枝枝一怔,歪着头想了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的样子。
她一脸沮丧,婉转柔弱,分外可怜道:“我真的心火过炽”
齐琰点头:“你是。昨夜我被你缠了一宿,差点又发病。”
他说着咳嗽了两声。
虞枝枝花容失色。
昨夜快弄到后半夜,虞枝枝以为齐琰很行,原来齐琰是勉强支撑的吗
虞枝枝感到一丝羞愧,她握紧齐琰的手:“殿下受累了。”齐琰笑:“嗯。”
虞枝枝被笑得浑身发臊,她忍住羞赧,脸上的红潮却止不住。齐琰似乎就是专程过来笑她这一遭,等他笑够了,他站了起来,看起来是要走。
虞枝枝费力伸手,抓住他的衣角:“殿下……”
齐琰垂眸看她:“还招惹我”
虞枝枝讪讪收回手,瓮声瓮气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殿下,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吗”
齐琰往门外看过去,门外有细碎的光从树叶中漏下来,落在门槛上,齐琰问道:“是方才那个宫女的事我知道了。”
虞枝枝放下了心,说道:“多谢殿下。”
然后她又觉得不该对齐琰放心太早,她问:“殿下要怎样处置”
齐琰漫不经心说道:“总归是要杀,至于怎么杀,那是苍青要操心的事。”
虞枝枝差点跌落床下,她促声道:“不是!我怎么会求你杀她我求殿下帮一把她。”
齐琰拧眉:“也行。”
虞枝枝大松一口气。
虞枝枝自顾自地说:“殿下不知道,尤怜被吴安康缠上了,吴安康是西内的管事太监,而她不过是一个小小宫女,怪可怜的。”
齐琰拆下她的一绺头发,放在手指中绕来绕去,听得心不在焉,他看着虞枝枝朱唇张阖,晃了一下神。
他很难注意到虞枝枝说了什么,他只看见虞枝枝晃了晃他的袖子,最后说的几个字。
“……殿下,你放尤怜在身边做个差事吧,免得她被吴安康惦记。”
齐琰轻轻颔首,并不太当回事。
她眉眼弯弯,露出一对小梨涡:“谢谢殿下。”
齐琰皱了眉,他性情淡漠,肯来虞枝枝这里,就算是破格,而虞枝枝却只管喋喋不休地去讲一个莫名其妙的宫女。
他站起身来按住虞枝枝的肩,他用了一两分力气,就感到掌中的女郎在微微颤抖,她细声细气道:“疼,为什么捏我”
齐琰撤开手,手指在她颈窝流连了一下。
他直起身来,神色如常道:“都进来。”
守在门外的赵吉利和尤怜互相望了一眼,脚步悄悄走了进来。
齐琰指着尤怜说道:“虞氏身边缺人照料,从今往后,你就是她的婢女。”
虞枝枝被齐琰突如其来的话弄得有些发懵,她反应过来急忙制止道:“殿下!”
但尤怜顺服地跪下:“是。”
齐琰没有理会惊诧的虞枝枝,他带着赵吉利一同迈步走了出去。
屋内,虞枝枝忙扶起尤怜,她解释道:“我没有要你做我的奴婢的意思,方才,我求殿下庇护于你……”
尤怜摇头道:“你不用解释。在并州的时候,你就是一州方伯的女公子,我只是一个小小卒吏的女儿。若不是讨伐鲜卑那一场战事,你不会落难,也不会与我相识,这本就是各人的缘法。”
虞枝枝蹙眉,她握着尤怜的手:“我并不这样想,”她缓缓说道,“我的贵贱不过在天子一念之间,百年王朝、千年世家,何曾有过不败亡的东西。”
尤怜不解地看着她,虞枝枝神思回笼,她笑笑,说道:“私底下,依旧你是你,我是我,我本就是个宫女,还来个婢女伺候,怪可笑的。”
尤怜虽然有些犹豫,但在虞枝枝的再三嘱咐下,还是答应了。
西偏殿外,齐琰在往前走着,听见赵吉利在身后说道:“虞娘子看起来不大好,殿下不请个医师过来瞧瞧”
“不好”齐琰皱眉,“方才看了,未见她有哪里不好,只是脸有些白,她总是一惊一乍的,脸被吓白多少回了。”
赵吉利听见齐琰这样说,便作罢。
只是齐琰往前走了一两步,忽又顿下:“去找个医师过来。”
齐琰走了没一盏茶的功夫又折了回来,虞枝枝不明所以,尤怜慌慌张张从虞枝枝床榻上站起来,安静侍立。
齐琰刚跨过门槛,身后赵吉利小跑着过来了:“殿下,正巧方医师来了,方医师是虞娘子旧识,想来对虞娘子的脉象熟悉一些。”
齐琰停住脚步,慢悠悠转身去看方岐。
眼前的年轻医师儒雅俊秀,他背着医箱,恭敬向齐琰行礼之后,就关切地望着榻上的虞枝枝。
齐琰循着他的目光往后望过去,虞枝枝腰肢软软靠在榻上,温婉点头向方岐示意。
这莫名其妙的默契。
齐琰转了转手腕上墨绿的佛珠,心中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