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测试结束后,他在教室门口拦住了我,还叫上了从隔壁出来的米乐,说有事跟我们商量。叶芮阳当然不会放过凑热闹的机会,紧紧跟在一旁。鞋子在地上蹭了半天后,他委委屈屈地说,希望我们为他保密,不要把他的身体问题告诉教练。
老叶一脸不解,我先前倒是听米乐说过。当时不是很意外,只是当作一般的小毛小病。如今他却不打自招,主动找上门来,看来事情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至少不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多长时间了?去医院检查过吗?”老叶问。
“查过,不是大问题。有时候会难受,所以才会去姨父那里做推拿。”他的下巴低到了锁骨上,像犯了大错的小孩,“你们真的别跟教练说,不然……”
“你爸妈知道吗?”米乐打断了他。
“知道一点吧,不过他们不是很懂。”
“该休息就要休息,不能剧烈运动。”我伸出手来捏了捏他的脸,和我的差不多,又软又弹,忍不住想再捏一下,淘气鬼难得这么乖巧,“听队长的话。”
“可是穆铮回不来呀。很快又要比赛了,这是咱们最后的机会了。两个月以后就散了,也许这辈子都没有一起踢球的机会了!”他突然挣脱了我的手,眼睛里闪着泪花,或许是激动,或许是真的害怕了,“我不想放弃,也还没到放弃的时候。求求你们了。”
望着阎希的眼睛,我们的心都软了。
昨天去书店买书前,米乐在街道附近闲逛,透过一家经脉养生馆的玻璃里发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他们一一趴在铺有白色床单的按摩床上,有点像在等待宰割的羊羔。米乐推门进去,和整齐抬头的小伙伴们对视了两眼,都笑了起来,一股“他乡遇故知”的感觉。趴在最外面一张床上的是阎希,他调皮地翘着两只小脚,坐镇主场的熟练与从容。而里面那两张床上的乐奔和卢卡则有点不知所措,还在四处打量着陌生的房间。
你们这是在干嘛呀?米乐问。等着做推拿呀,这是我小姨家的店。阎希吐吐舌头,用右脚脚后跟轻轻踢了下自己的腰。看来你还有赛后做按摩的习惯呀,还真是大牌球星的范呢。米乐蹲到阎希面前,想刮他鼻子,被他一手挡开了。为什么卢卡和乐奔也在这?他问。嘿嘿,带他俩来体验一下呗。机会难得呢。再说,卢卡不是过几个月就要走了吗?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啦。阎希满脸都堆着“大功臣”三个字,别提多得瑟了。喂,我可没说要“体验”呀,我就是陪卢卡来的。乐奔吓得一抖,从床上坐了起来,发表了严正声明。别害怕,真的,一点都不疼。听上去像是在鼓励,可阎希脸上的坏笑却出卖了他的意图。而卢卡还在东张西望,对即将降临到头上的命运一无所知。
正说着,一位年纪不大的姐姐扭开了里屋的门,搭着一顶毛巾。呦,怎么又多了一个?她笑吟吟地问。也是你同学吗?阎希点头,并向米乐介绍了自己的小姨,后者很有礼貌地打了招呼。你看看人家,多懂事呀。再看看你,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小姨说着,蛮用力地拍了下阎希的背。一身汗呀!你都不知道换一身衣服吗!她抱怨道。的确如此,阎希是房间里唯一一个没在赛后更衣的,那件拼杀了60分钟的白色球衣光是肩上就贴了好几个黑手印,还带着几缕没掉下来的人造草。我就只带了这一件嘛。阎希努努嘴。他心挺大的,天气一暖和,比赛日便只穿队服出门,省去了在更衣室里脱衣服换裤子的麻烦。这个年龄,大多男孩子确实也不是特别在乎穿着。穿好了给谁看呢?反正没有小姑娘会傻到喜欢自己。但小姨不乐意了,甩下一句我可不想给你按,接着便走到了乐奔身边。学弟慌得六神无主,连连摇手说自己只是过来玩的。于是,小姨不高的影子便覆盖到了卢卡身上。你是第一次做推拿吧?不用怕哦,会有一点点疼。但是对身体很好,保证你能神清气爽好几天呢。痛的话就告诉我,我会少用点力的。望着卢卡傻愣愣的表情,小姨笑着跟他解释了好一通经脉和五行,可他那双绿眼睛里还是写满了问号。阎希咯咯咯地笑着,真让人怀疑他是故意恶作剧,想在卢卡身上寻开心。
而捣蛋鬼的报应马上就到了。他的小姨父甩着毛巾粉墨登场。据米乐的描述,身材不高,敦实有力,一副靠体力吃饭的质朴。好戏开始了哦,你们看着吧,让专家来示范示范。小姨将手搭在乖乖趴好的卢卡背上,笑弯了眉毛,并没有立即动手,仿佛是在请大家欣赏一出好戏。沾满汗水的衣服是被所有人嫌弃的,所以姨父干脆让阎希脱掉了上衣,还给了他一条毛巾让他擦擦身子,使大戏更具备了仪式感。接下来,养生馆大概就跟电视剧里的刑房或是拷问室差不多,为幸灾乐祸的人提供了最佳的素材。这位专业人士灵活地运用自己的手指、胳膊与肘部,庖丁解牛似的摆弄阎希的肢体,骨头与关节的脆响清晰可辨,最初响动时另外三个小家伙都不由自主地抖了两下,卢卡没从床上跳下来夺路而出也算是勇气可嘉了。阎希被“蹂躏”得惨叫连连,他的声音还没怎么变过,就是那种男孩子吵闹的尖叫,回响在小小的房间里。小姨是真不怕吓得别的客人不敢进门吗?
双手在没有被扭过去之前,阎希还会不住地拍打床的两侧,好像真的能缓解疼痛。虽然内心深处有一丝同情,但看到他是这副鬼样子,我还是憋不住想笑。米乐昨天是这么对我说的。而姨父似乎丝毫没有手下留情,保持着一副不为所动的面容,不知是有意收拾这个淘气包还是已习惯于使用这种力度了。
“还叫呢!你看看你这腰,都硬成什么样子了?”快按完上半身时,姨父像使着菜刀一样劈着阎希的背,脸上却第一次担忧地挤出了几道褶子。
“我又没受伤!别说这些了,姨父,继续按就行,别在我同学面前说这些。还有,待会别按我屁股!”趁着姨父一迟疑,阎希忙把两只手背到了腰后面,死死贴住。
“求别人还这么傲气吗?姐姐真是打你打少了!”小姨在一旁添油加醋。
“小姨!”阎希终于有些不满了,“凭什么我第一个?”
“你那些鬼把戏哪个不晓得啊?还想看人家活丑?”她歪过脑袋笑笑,“啊以为小姨治不了你?小炮子子。”
但她还是给阎希留了点面子,说完便转过身对付卢卡了,也将其他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另一侧。卢卡的小脸像熟透的桃子。一声不吭地闭上眼睛,咬住下嘴唇的紧张之中好像透着一股“你尽管用刑吧,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勇气与坚定。不过叫唤的是阎希,视死如归的卢卡始终没怎么喊过。他脸贴向床单,每根手指都扒住了按摩床的边缘,如同吊在悬崖边上的人。间或被自己骨头的嘎吱作响惊得抬头时,他会大大地睁着绿眼睛,小嘴也微微张开,似乎将要吐出什么话而最终又没有吐出。阎希的小姨应该是把力道把握得很好。不过,也可能是对症下药,卢卡的身体状态本就不错。
阎希恐怕就不是了。
“我没受伤,而且会注意的。你们放心好了。”
没有谁比本人更清楚自己的身体状态了。有秘密的人才怕泄密。只有知道自己可能会出问题,阎希才会惴惴不安地主动找我们。但他站在我们班门口之前,心中一定抱定了坚持到底的打算。昨天可就差哭天喊地了,直到米乐教给了他一手绝招才有所好转——双手合十,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对小姨喊上了无数遍“再也不敢了”。(我还对米乐生了点气,难道我在他眼里是这样的?)
或许姨父也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他“回头是岸”。而事实是他还敢,考虑到了一切结果后仍不后悔地做出了现在的抉择。
在初二的学生里,阎希大概是最小的吧,有几个初一的学弟都比他大呢,我们有时也总把他当成一个不用长大的弟弟,尽管大家在赛场上是那么依赖他。我不是没想过,要是弦弦是阎希这种性格,我是不是可以真的像个哥哥一样去照顾他、疼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