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眼睛好像闪了闪,在床上赞许地点点头,我们几个小孩也期待地等着。
学学稳稳地坐在椅子上,把左手移到了琴弦的中间,右手放到了下端。随着指端淘气地上下跳动,轻快的曲调跃然于小小的病房里。他没有唱,也不需要唱,我们对歌词了如指掌,活泼机智的英雄形象仅通过颤动的琴弦便能穿越几十年的历史再度浮现,任何语言都成了赘余。老人有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尽量有节奏地在空中微微晃动,像在指挥,又像在打节拍。最神奇的是,演奏到“我们生长在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时,学学竟然用吉他弹出了鼓声,就是军队列队前进时会敲响的那种军鼓声,井然有序,清脆悦耳。即使我睁大眼睛看,房间里还是只有一个男孩和一把吉他。学学简直是个弹吉他的魔术师。难道他的吉他里真的有灵魂?还是他能在冥冥中与灵魂沟通,进而得到另一个世界的帮助?
曲子走到尾声之时,学学再次敲响了不存在的军鼓,以这种勇敢而齐整的方式结束了精彩的表演。
我可太佩服他了,房间里的掌声传达了和我相同的意见。老人抬起拳头来在眼角擦了擦,说现在的小孩子真是了不起。学学很谦虚地对他鞠了一躬,我忙问他是怎么弹出军鼓声的,太帅了吧。他一笑,很简单,这是绞弦,吉他的鼓法,没什么特别的。一把吉他就是一支乐队呢。话才出口,他看了眼徐牧,吐吐舌头说开玩笑的,没有徐牧和穆铮,乐队就不是乐队了。徐牧假装生气地往他脑袋上捶了一拳,在耳边轻轻地说,去问问那个小姐姐吧。
不用你说我也会去的,他嘀咕着。
姐姐没有什么特别想听的。于是学学说,刚刚弹了一首中国的游击队歌,现在再听一首外国的吧。请听意大利游击队歌曲,Belciao,《朋友再见》。这次他同样没有唱歌词,而是边弹奏边吹口哨。我听过这首作为电影插曲的歌,它连绵委婉,沉重与不舍之余又不失慨然赴死的英雄气概。学学灵动的口哨为乐曲增加了些许轻盈的气息,看似满不在乎的洒脱之中饱含了眷念的深情,仿佛他弹奏完之后就真要毅然决然地背上比吉他还长的步枪,随游击队一同远去,消失在晨雾弥漫的桥上。[3]
给学学一把吉他,他前一秒是迷茫的青年,下一刻就是坚定的战士,之后又可能是远行的游子,落入爱河的少年,忧心忡忡的父母,临终祷告的罪人,甚至是山间的一缕风,小溪的清澈流动,大海叹息的静默,太古皱纹的深沉。世界的广远流淌在几根琴弦之上,正源源不断地从他演奏的灵魂之中漫出。
每当人们,从这里走过,
都说啊多么美丽的花。
他只唱了这一句。弹奏结束后,他用右手抹了抹自己的下巴,又狠狠咬了咬嘴唇,在掌声中偷偷亲了下吉他的边缘。没人问他为什么这么做。或许是想起送这把吉他给他的人了?也许这句词是献给她的?我不必去问,也不用去猜,在这里静静地回响那些一起听过的歌,一同谈过的话,这就足够了。
“学学,大家……”一个不那么熟悉但也不够陌生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了,大家纷纷回过头去,看到黎彬依靠着门框探出头来。
“彬哥。”学学见到他的时候有些失神,手紧紧地握着吉他。
“你弹得真好。姐姐把吉他送给你真是太对了。”他又习惯性地搓起手指来,很谨慎地问我们可不可以让他进来。当然不会有人反对了。他进门后和每个人都打了招呼,最先是跟老人家还有黄老师打的。学学把吉他交给了爸爸,走到他身旁。
“好久不见了,彬哥。我好想你,虽然你不理我们以后我一直生你的气。”他们俩牢牢地抱在了一起。
“我也很想你,对不起,我不敢见你们。”
“黎彬吗?你长高了呀,今天是来看穆铮的吗?”黄老师问。
“啊,黄老师,我,我是来看穆铮的,也是来看柯柯的。”面对有老师和家长双重身份的长辈,黎彬很局促。
“我没事,你多和穆铮聊聊吧,昨天你们都没怎么聊。”我往后退了几步,给黎彬让出一条路。可他没有走到床那边,而是溜到了门外。正疑惑间,我看到他牵着一位老人进来了。银发飘飘,穿着黑色的外套和裤子,一双灰色的旧运动鞋,苦皱的手里拿着一个沉甸甸的果篮。
这是他的妈妈呀。
她慢慢走到了我的面前,步履凝重而艰难。黎彬拉着她的手,仿佛他才是大人,牵着的是蹒跚学步的儿童。我再度自觉地往后退,但她行走的方向告诉我,她的目的地不是穆铮的病床。
“这是?”我问了。随即就看到她走到了我面前,没有丝毫的迟疑,合拢眼睛,在我面前垂下头,双手并在一块。我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她忽地膝盖一弯,跪在了我的面前。双目依然紧闭,眼皮在颤抖,在那张雕满岁月沧桑的干枯的脸上颤抖。
近于十二点,太阳仍没有起色,秋天的寒意透过光把地板晒得冰凉。大脑一片空白,延宕的视线所目击的一切混乱而均匀,安静的空气里夹杂着纷扰的吵闹,我听见了不存在的钟声,它敲响于心头,还未过于遥远的记忆在那里搅拌。
“怎么了,您快起来呀,这是怎么回事?”黄老师走到她身边,想把她扶起来。她木讷地摇摇头。黎彬说,老师,这是我妈妈的决定。
“不必这样的。胳膊的事早就过去了。别的事嘛,我没有资格来原谅谁,我连我自己都没法原谅。”我说着,想请她起来。她仍固执地摇头,仿佛她的身体已凝固成雕塑,摇头是唯一能做出来的动作了。
“柯柯,我们不是来请求你的原谅的,你也不要勉强自己。我们只是来表达歉意。我们向你的爸爸妈妈道歉过,但还没有向你道歉。这道歉迟了三年,你也痛苦了三年。很对不起。如果有可能,我们也想向你的弟弟道歉。”黎彬也垂下了头,保持着和他妈妈一样的面容。
“他不在这。在老家。和我的爷爷奶奶在一起。这事以后再说吧。阿姨,您起来吧。地上太冷了。”
她如石像般一动不动,这令我感到恐惧与无所适从。我惊慌地环顾了一周,发现大家和我一样惶恐。只有黄老师伸出他的大手,轻轻拍打着我的后颈。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种长辈温厚的安抚使我稍稍镇定。我再次察觉到了头顶的重量,两顶帽子叠在一起太久了。于是,我问穆铮,两顶帽子都是我的了吧?我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处理它们吗?穆铮点了头。我摘下了最上面的一顶,几乎不带任何重量地把它戴到了黎彬妈妈低垂的头上,遮住了一头银发。不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或许和遥远古代的加冕仪式有点类似。阳光给大地铺洒上了寒冷,即便只是通过帽子接触到了跪在我身前的这个人的身体,我都难以抵御那种由内而外的低温。
“江北风很大,很冷。你们回去的时候注意安。”我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然后转身,跟大家说,我想回学校了。米乐今天下午就回来了,我说好要在学校等他的。这是实话。天知道我这时候多希望米乐在我身边,昨晚躺在床上任人宰割般等着复位的时候我都没这么想要米乐陪着我。大家向我表示了感谢,并祝我早日康复。我收好了自己不多的那点随身物品。黎彬的妈妈还跪在地上没有起来。她的面前已不再是我了,而是太阳穿过玻璃投下来的影子,窗框黯淡的十字。我向大家告别,向每一个人告别,转身出去,没有回头地进了电梯。从缓慢移动的金属箱壁上,我再次看见了黑色帽子上的Vivavida,生命万岁。
[1]《寂静之声(TheSoundofSilence)》是保罗·西蒙(PaulS)和阿特·加芬克尔(ArtGarfunkel)合作的一首歌曲,收录在1964年10月19日录制的专辑WednesdayM中。该歌曲在1967年作为美国电影《毕业生》的主题歌,2009年作为电影《守望者》的插曲,2013年作为电影《激战》的插曲。
学学砍掉的那句歌词是“Silencelikeacergrows“,即“寂静像癌症一样生长”。确实不太适合在病房提及……
歌词大意:
你好,黑暗,我的老朋友
我又来和你谈谈了。
因为一种幻觉在渐渐爬行,
在我睡着时留下了种子。
这种幻觉在我的大脑里生根发芽,
仍存留着,
伴随着寂静之声。
在无法安睡的梦中,我独自行走。
逼仄的鹅卵石街道
在路灯的光环照耀下。
我竖起衣领,抵御严寒与潮湿。
当我的眼睛被一道闪耀的霓虹灯光刺中,
它划破夜空,
触碰到了寂静之声。
在不加掩饰的灯光下,
我看见成千上万,可能更多的人。
人们说而不言,
听而不闻。
人们写着永远不会被传唱的歌曲,
也没有人敢打搅这寂静之声。
“傻瓜们,”我说,“你们不知道
寂静像癌症一样生长。”
听我的话,我能教会你,
拉住我的手,我能碰到你。
但是我的话像如落下的雨滴,
在沉默的井中回响,
而人们顶礼膜拜着自己所创造的霓虹之神。
圣光中闪烁出警告的语句,
在字里行间指明,
它告诉人们:
“先知的话写在地铁的墙上,
以及廉价公寓的大厅里,
并在寂静之声中窃窃私语。”
[2]《游击队之歌》是一首进行曲风格的群众歌曲。是中国著名作曲家贺绿汀于1937年所作。《游击队歌》曲调轻快、流畅、生动、活泼,以富于弹性的小军鼓般的节奏贯穿曲,既给曲调以进行感,又表达了游击战士们巧妙、灵活地与敌人周旋,伺机消灭敌人的典型形象。20世纪90年代初,这首《游击队歌》毫无争议地入选“20世纪华人音乐经典”。
[3]意大利歌曲《啊,朋友再见》外文曲名为Belciao(《姑娘,再见》),原唱为伊夫·蒙当(YvesMontand)。此歌曲是意大利游击队歌曲,流传甚广,后被引用为前南斯拉夫电影《桥》电影的插曲。是一首委婉连绵、曲折优美,豪放而壮阔的歌曲,表达了游击队员离开故乡去和侵略者战斗的心情。歌曲赞颂了游击队员大无畏的英雄气概,生动形象地表现出了队员们对家乡的热爱和视死如归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