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低低的声音在片刻后又响起了,“一次被信任的机会。大家要是知道他作弊,是个骗子,肯定就再也不会理他了。‘社会性死亡’,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所以,即便要揭发一个坏人也是很难的。你会彻底改变这个人的一生。他也许会变得更坏,因为大家都会把他当坏人看,他就很难被人相信了。我觉得我没法对这种结果负责……”
“你不需要对这种结果负责。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自己要去做坏人的。既然我们决定了不做坏人,就不能纵容他,不然我们和坏人有什么区别呢?”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时至今日,我越来越怀疑我当时的坚定——其实,在那天晚上后不久我就在怀疑了。或许事情不是米乐想得那样,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个人真的作弊,而我们又去揭穿了他,也许他未必会被大家疏远,反而会得到很多同情。被疏远的可能是我们,毕竟,大家都不喜欢打小报告的人,尽管所有人从小都被教育过作弊是不对的。
“你说得对,你说得都对。那么,我问你个事。”
我点点头,他把脑袋凑近了我的耳朵,我也往他那里贴过去。
“要是我作弊,你知道了,你会举报我吗?”
“不会。但我不想你作弊。”
“我要是不听你的话,还是继续作弊,你会去告老师吗?”
“不会。”
“如果有一天有个人告诉了老师,还对老师说你一直知道这件事,就是不说。老师把你抓过来,对你说,柯佩韦,所有的事我都知道了,我现在给你一次机会,你把米乐的事情告诉我,我就放过你,你会说吗?”
“不会。”
“你不说,你就是他的同伙,跟他一起受罚。”
“罚吧。”
“我不管你们俩谁是作弊的,处罚是一模一样的,很重很重的哦。”
“罚吧。”
“不害怕?”
“不害怕。”
“那你哭什么?”
“我没哭。我就是困了打哈欠。”
“你挺双标的哦。”
“我没双标。做错了事该罚就罚,我一句话没有。”
“那你听好了哦。”他把我的头扭过来,我看见他眨着那对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望着我。我擦了擦眼角,张张嘴,打出一个不怎么像的哈欠。
“我以前从没作弊过,以后也绝对不会。因为我特别讨厌这种人,也因为我知道人要是做了坏事会牵连无数人。不只是受害者,还有自己最重要的人。我不想让他们失望,更不想让他们为了我变成坏人。所以,我决定要做一个好人。我已经决定了,谁也别想改变我。”
望着他那张认真得像刚刚戴上红领巾的小学生的脸,我由衷地高兴。
“那我要是做坏事了呢?”
“得了吧,就你这胆子,能做什么坏事呀?也就欺负欺负我。”
“真的吗?”
“好啦,我知道是我欺负你啦。你脾气太好了。”
说着呢,他伸出手来捏了捏我的脸。我任由他摆弄。刚才我们俩想的不是一件事。米乐以为我在说谁欺负谁的问题,我想的不是这个。我确实胆子小,但不代表我做不了坏事。我已经做了,谁也没法改变了。
“柯柯?你怎么不说话了?困了?”
“嗯,困了。”我又打了个哈欠,还是不怎么像。
“那我们睡吧。虽然我还想跟你聊聊。”
“你说。反正明天不用早起。”
“就是我的坏心思。其实,我反感那个人,不只是因为他有可能作弊吧。毕竟谁都没有证据。或许是我有点羡慕他或者嫉妒他,所以下意识地觉得他有问题。”
“嫉妒一个人也很正常呀。你又没去害他。”
“可我有这种心思,是不是挺不好的?”
其实,我也有这样的心思吧。我也羡慕或嫉妒过一个人,非常非常嫉妒。可他又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伤害过他很多次,有时也带着恶意。但我从没有想过要害他,想让他永远消失。那样的心思太可怕了,而它真的在我的脑海里闪现过。我的坏心思比米乐坏多了。
“没有。米乐一直都很好。我喜欢米乐。”
“欸?”他似乎有些诧异,转了转脑袋。过了一会,他对我说,他也很喜欢柯佩韦。说完就把脸转过去了。
“不过我似乎也发现了自己的小心思……嗯,刚刚跟你聊要不要举报时我就很犹豫。你说,要是他并没有作弊,而我出于嫉妒,专门去挑他的刺,揪他的小辫子,还一副正气凛然、嫉恶如仇的样子,是不是真会把他毁掉?”
“我不知道。这有点可怕。”
“对吧,所以一定要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要是人人都为了一己私利,打着幌子去故意检举别人,就一点信任都没有了。恐怕最后我就只能躲在被子里跟你说说悄悄话了——就像今天这样,别的时候什么话都不能跟别人说。”
人人互相检举揭发,争相打小报告,还自以为是正义,这实在有点恐怖,对当时的我来说跟世界末日差不多。或许,是我也藏着自己的秘密和坏心思,不愿被人看到吧。但是我听了米乐的话居然还挺高兴的,大概是他已绝对信任我了,就算处在那样的环境里他也会信任我。我也会信任他的。但是,我们俩并没有经历过那样的环境。也不知道,要真有那种想象中的情况,我们会仍旧互相信任还是会出卖彼此。至少在寒假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们俩裹在被子里轻轻说着话时,我相信我们俩永远也不会互相背叛。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我想我们已经约好了要一起成为很好的人——如果我还能成为好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