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在黄河北岸,距离开封只有一河之隔的小宋集。
一个高大的,略显佝偻的身影正批着大氅立在高高的河堤上。
风猎猎,吹起他身上的衣袂,在空中发出劈啪的脆响。
他大约四十来岁,有些瘦,眉宇中却带着一丝阴霾。
而这丝阴霾又在他额头上刻下深重的皱纹。
“如何?”中年人的手放在一柄倭刀的刀柄上,下意识地捏了捏。粗糙的手掌和缠在刀柄上的亚麻布带摩擦,竟发出轻微的声响。
“回肃亲王的话,士卒们正在河上架设浮桥。”一个光着头的将领模样的人在他面前单膝跪下,打了个千儿。
这个将领身上批着染成深蓝色的厚实的铠甲,但却没有戴头盔,露出剃得趣青的头皮,以及拖在脑后那条又细又短的辫子。这真是辽东满人特有的金钱鼠尾发式,不用问,这人正是建州女真。
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雪水,他光秃秃的脑袋上已经变得湿漉漉的,有大团白气升腾而起。
二月天的黄河边上,眼前的大河上的浪花还凝固着。那一朵朵浪花谁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哪一天夜里突然被冻结,就保持着那种以前涌动的姿势,再也不动了。
这样的冷让那个四十出头佝偻着身子,批着大氅的人感觉非常舒服,就好象又回到了辽东老家。
没错,这人正是前满清皇帝皇太极的长子,肃亲王,爱新觉罗?豪格。
微微点了点头,豪格的手中刀柄上松开,虚虚一扶:“文佳,你起来吧,我且问你,这座黄河浮桥什么时候能够搭成?”
那个姓文佳的满将直起身子,道:“回肃亲王的话,弄不成,弄不成的,只怕这浮桥要想搭好,怎么着也得等到三月中旬。”说着,他担心地看了豪格一眼。
没能完成王爷交代下的任务,如果换成别的王爷,只怕自己小命不保。还好豪格是个好脾气的人,对部下也非常宽厚,尚不至于对他行军法。
豪格皱了一下眉头:“怎么回事,文佳,我不是将三千汉军都交给你了吗?这么多人,就算扔进河中,填也将黄河填满了。”
文佳道:“回王爷的话,如果是在十日前搭建这座浮桥也不算个事儿。反正弄点木料、谷草、破棉烂絮在冰面上一铺,就能纵马,可现在不成。”
豪格醒悟:“可是黄河已经开始化冻?”
文佳:“正是如此,这河冰表面上看起来结实,可底下已经变得薄了,一个不小心就要掉进冰窟窿里去。方才汉军已经死了好几人,人心都乱了,若是再强逼他们铺桥,只怕会激起骚乱。”
说到这里,他接着道:“王爷,朝廷有令,叫咱们不要过河,轻启战端。咱们只需将部队驻扎在这里就是,不用急着搭桥的。而且,这天一****热起来,谁也不不准上游的冰什么时候就化了,随着水冲来。若是起了凌汛,就算这桥搭好也要被冲垮的,岂不是白费劲儿?”
豪格不说话,只将目光落到河面,却见满眼都是穿着蓝色铠甲的士兵在河冰上忙忙碌碌,在初春苍白的天光下闪亮着,连接成一片蓝色的海洋。
见他没有任何反应,文佳氏建议:“王爷,士卒们都已经疲惫,不如将他们都撤下来。反正也不过河,咱们费这个劲儿做什么?”
豪格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文佳,又摇了摇头:“谁说咱们不过河,只不过睿亲王让各地的八旗军忍耐,在没有彻底剪灭李自成之前,不要和明朝发生冲突。毕竟,山东、河北空虚,若是明军主力这个时候突然北上,直捣京畿,我大清要整个地处于被动之中。一旦西北阿济格、多铎他们腾出手来,咱们还是有过河的。拿下河南,争夺中原乃是我大清既定国策,只不过是早迟的问题而已。”
“可是士卒们都已经疲惫,不但汉军,就连旗中的勇士也都颇有怨言。”文佳冷笑道:“明狗的军队都是废物,他们不北上还好,若来,正好让我等再建功勋。”
豪格:“也不能这么说,南京的明狗部队虽然不堪,可还是有一支部队需要警惕的。”
文佳:“王爷说的是宁乡军?”
豪格:“正是,咱们多少八旗勇士死在他手上,这可是我建州最凶恶的敌人啊!”
“倒是如此,看来,拿下河南是必须的。如此,也可让中原作为北京的屏障。”文佳这才恍然大悟:“如此一来,无论是攻是守,我满州都占有先机。”
豪格是个宽厚之人,有的时候宽厚得甚至懦弱。文佳话一说开,胆子就大起来,气愤地说:“可拿下河南,争夺中原,囊括天下又如何,反正着天下不过是多尔衮、多铎、阿济格他们的,同咱们正蓝旗又有什么关系。就算要卖力、卖命,也轮不着我们。就算打下了汉狗的江山,这荣华富贵同王爷你也没有什么关系。”
豪格脸一变,厉声喝道:“住口,这话也是能说的?我大清是八旗勇士的,是所有来自黑山白水的勇士的,不是谁的私产。况且,我大清的皇帝是福临,可不是睿亲王。”
文佳不服气,亢声道:“王爷这话说得不中听,什么大清是八旗勇士的,可如今朝廷的政令都都是出自多尔衮之手,福临皇帝说的话算数吗?还有,多尔衮当权以来只怎么对王爷你,收拾咱们正蓝旗的,难道王爷你还看不出来。就算大清打下整个汉狗的江山,同我正蓝旗同你又有什么关系。汉人有一句话说得好:天上的鸟儿一旦被打光了,用来射鸟的弓就没什么用处了。如今,他们还想用王爷你的勇武在前面攻城掠地。一旦没仗打,只怕王爷头上的爵位又要被摘一次。”
这话已经非常不客气了,豪格胸口好象被重重打了一拳,身子剧烈一晃,口中喃喃道:“飞鸟尽,良弓藏,飞鸟尽,良弓藏。”
是啊,真到天下太平之时,只怕多尔衮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自己。
无论怎么看,自己这个肃亲王是没办法再当的。这事,去年多尔衮就干过一次。
当时,豪格部将何洛会被多尔衮收买,诬告他图谋不轨。多尔衮借这个机会摘掉了他的肃亲王帽子,降为贝勒,并吞并了他手下的部队。
后来,见豪格实力大损,不值得担心,又顾及到满族上层贵胄们的看法,这才勉强同意让豪格恢复王爵。并让他带着两千人马到山东、河北、河南交界处驻扎,算是变相的流放,将他彻底地赶出了朝廷决策中枢。
多尔衮之所以对豪格如此无情,那是因为当初的皇位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