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那人的双目顿时流过失望,他说:
“我们那条迁徙路线原本还算可以,但出了一件大事,招了密集的虫害,我们必须要在这次拼图中换路。”
灰眼睛的鳞片人说。
“因此我们准备了很久。”
随后,他往前走去,进到了中央的位置,对着众人露出自信地微笑,然后便掀开胸前之物的布帘,向这幽冥百族展现了他族的拼图。
那是一个车轮似的物体,外形圆环状,而圆环以中心向外有辐射的钢丝线条。
鳞片人将之高举,展示以后,便从这车轮中抽出了一根钢丝线条。于是整个原本完整的车轮轰然倒塌,里面每一根钢丝线条都被抽出,而那不知从哪里找出的金属回旋的圆环,则裂成了四个半块。
他们注视了每一个零件的分离与合拢,阿娜芬塔抱紧了自己手中自己想出来的东西。她为眼前拼图的精致感到目眩
大的零件与小的零件堆积在扫干净的地面上。那鳞片人便说不清楚是自信还是恐慌地说道:
“我展示完毕了,还请下一位挑战者复原此拼图。”
车轮拼图引起了底下各异族人们的窃窃私语。
拼图的成败,是以一种守垒与挑战的方式进行的。谁站在台上,赢到了最后,谁就具有最多的选择的权利,接着,便可以优先选择路线,并按此路线优先离开大火。而其余的人系再互相挑战之,以决出下一个离开大火的位选。
通常第二个过程会短得多,因为拼不出来就是拼不出来,而拼得出来的,虽然只过了一遍,但足够灵慧的话,也足以偷偷复现了。
因此,这场拼图游戏很快演变成了创作出绝对不会被拼出的拼图,或者说只有他们知道如何拼回去的拼图。
根据古丽苏打听到的消息,有些族群所保有的拼图过了数届都无人破解,因此百战百胜。而知晓拼图游戏全部流程的族群在闲暇时间里唯一会做的智力活动,便是构想更复杂而难以被破解的拼图,与破解其他族群的拼图。
这种古怪的智力游戏,对于幽冥的类人的智慧来说,通常需要耗费几个年头,才能够入门。它的规则之简单,在于几乎没有任何限制。而它的复杂也足让人感到迷失。
据说原始的拼图,只是一个接一个的板块,在同一个大的底座上按照某种顺序排列整齐就好了。
但很快,在人系之间,为了保证拼图的战无不胜,它们从单面的拼图变成了双面拼图,最后变成几乎无穷复杂的立体拼图。
想要精通拼图,需要对每一个固体与其他固体的可能的组合牢记于心,然后对手中所能找到的最坚固与最复杂的材料,进行重新排列、整理与合一。而最要命的是,这并非是限定一个人单独完成的活计,通常为了保证自己族群的拼图战无不胜,会有多个人彼此合作,在无穷变化之中遨游。
鳞片人的车轮拼图在台上存活了一段时间,他们是被角人破解的。角人们的首领站在台上,抱紧了自己族群的拼图所在的箱子。而其余几个角人便在地上,一根钢丝一根钢丝地将车轮拼图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鳞片人的面色变得苍白而灰败,他颤颤巍巍地从角人的手里接过被他们还原的拼图,然后跌跌撞撞地回到了他的族群之中了。
而角人们便端上了它们的拼图,那是一个古怪的正方体,每面分为三行三列,每行每列都可以单独旋动。
角人们将拼图打开的时候,阿娜芬塔见到里面有许多转轴。当时,她没有仔细地看,她只看了一眼,就感到昏暗,说自己需要准备等一会儿再来。
无趾人无需无时无刻等在那里,只需要有一两个人在那儿观看就好了。甚至,观看都不需要,只需要适时地登场罢了。
拼图游戏可能要进行两天或者三天,他们是有充分时间的。
她匆匆忙忙地跑出来,一直跑到无趾人们所看不到的一片横过天空的玻璃幕墙的后头,她在阴影里变成了很小的碎步。
她抱着她自己想出来的拼图,简单地走着步。
但不知不觉,就往回走了很多,一直走回到接近那艘角人们的临时据点的废船的位置。
结果,她身后,古丽苏叫了她一声:
“阿娜芬塔站住!你要往哪里去啊?”
阿娜芬塔转过面来,泪珠已经滚出了她的眼角,她擦了又一擦,然后摇了摇头,说自己哪里都不会去的,谁知话音刚落,更大的酸楚从她的心海中泛出,她便几乎要放声大哭了。
至于之前什么领袖、什么冥途复归,什么被选中,什么圣者,还有被人拥簇,所带来的传说与神话般的幻觉与飘飘然也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只感到巨大的差距,已经横在她的族群与其他的族群之间了。
她只意识到拼图与她想象得完全不同。
“好多人……没做拼图……所以他们不知道,可你知道啊,我们做得……有、有多简陋……我们之前没做过,怎么可能打赢那群一直在想怎么拼图的人?”她几乎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大火依旧熊熊燃烧,满天红光里,死亡的巨兽还睁着它头顶的独眼,凝望三界。
那时候,初云刚刚从她必须的病理性的睡眠中醒来,她看到蛋蛋先生正用望远镜看着远方,就问:
“你在看什么?顾川,还有载弍,还没回来吗?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还是说确实遭了某种难?
初云有意出门。但她一出门,留守死或生号的只有蛋蛋先生和齿轮机助手了。这两个都不算特别安定的存在。尤其前者为了善死,不知道会做出来什么事情来。
蛋蛋先生推开望远镜与自己的睡箱,说:
“我这不是在观察,这片怪地方什么局势,那两人啥时候回来吗?我也等得烦呀,想早点出去,免得错过了时机。”
“时机?”
初云双手靠在窗上,双眼俯瞰这片怪诞的大地。这片大地不像是活生生的,反倒像是从时光与黑暗的海洋中被单独隔开或遗世独立的。
这里的光亮,甚至载弍都不曾见过,或者说载弍更熟悉幽冥的黑暗。只有真正见过世界的落日的顾川和初云才会将之与太阳和白昼作对比。
当时,蛋蛋先生以一种预示性的口吻说道:
“我是觉得这幽冥,这群和你们长得差不多的人,要到头了。我觉得你们还是尽快走吧!”
她看到那两个远行的无趾人,在一种恍惚中脱口而出:
“她们好像要去做了不起的事情了。”
蛋蛋先生说话的时候,水母群们正纷纷扬扬地飘过天际。在那些巨大的泡泡里,不知何时,夹着许多较小的泡泡。许许多多的泡泡,都在空中闪现着深邃的火红的光亮。
建筑物的影子并不是遵从着同一个方向的。
光从四面八方而来,影子便也方向不定,在自己的脚下随火光与反映的火光跃动。
“我们不可能了,顶多再回到水母中走我们原来的迁徙路径……从哪里去,就要回哪里去……”
阿娜芬塔低着头道。
古丽苏站在她的面前,说:
“那好,我觉得你说得都是对的。可是这样,你就不去拼图了吗?你做的拼图就要扔了吗?”
阿娜芬塔久久不语。
她好一会儿,说:
“走吧。”
话音落在火光照映的天地里,而大地在空中随大火一起微微地颤动着。
她们互相搀扶,沿着原本走过的路,重新走到了那个洞口,重新走向地底。无趾人们在向他们招手,又为她们让出道路。而还有的无趾人寄希望于这个冥途复归的圣者,觉得她连死亡都能战胜,一定也能战胜智慧。
当时,守垒的还是角人,还有胖人。角人们和胖人们互相无法破解彼此的拼图,因此,在目前,是共享第一的状态。
他们对现状别无所求,也知道最好的两条路线相差无几,只要能保住各自好的路线就好了。
阿娜芬塔揣着她苦思冥想而得出的拼图来到了台前。
她没有箱子装着,只拿了块破布遮着。
不知真相的无趾人还在宣扬阿娜芬塔的智慧,为之激动不已,以为可以更换路径。
而阿娜芬塔平静地掀开了破布。
诸多的人系们看到破布里面是一块简单的金属结锁,由三块削得平整的金属彼此啮合拼成了一个十字立方体。
金属的表面很凉,和她第一次见到固体时,用脸颊蹭了蹭的金属一样凉。
她捧着自己的金属结锁,站在了角人们的由复杂的转轴与立块组成的拼图之前,并结束了无趾人们这一次的拼图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