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以这么说。”檀真眼神复杂地低下头去，“如果他们听见了，会很难过。”</p>
“哦，”烛乖乖认错，“对不起。”</p>
檀真挖好了坑，把四具尸体拖进去埋好，调头回到鬼魂一家人面前。</p>
“我送你们往生，如何？”檀真有商有量地问。</p>
少年迟疑地点头。</p>
檀真伸出手指在空气中勾勾画画，往生符落成的一刹那，淡淡的光辉笼罩住了四只茫然的鬼魂。</p>
“走好。”檀真垂眸道。</p>
屋子里那股沉闷潮湿的霉气散去了，带着那些怨愤和痛苦一起蒸发在太阳之下。</p>
檀真离开茅草屋，继续往镇子里走。</p>
集市上零星有几家店铺开着门，行脚商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煮最苦最寒凉的茶消暑。檀真一身漆黑的斗篷走在街上，煞是惹眼，一路上有不少人偷偷打量他。</p>
檀真在人最多的茶摊上坐下，点了一壶便宜的茶，并几个粗糙的茶饼。</p>
“要我说啊，这些北蛮子最会糟蹋东西。”歇脚的挑货郎恶狠狠地啐了口唾沫，道，“前几天从帝都传出来的，他们想放火烧了农田，来年长出草来放马！这不是要人命吗？”</p>
“你当他们拿我们中原人的命当命啊？”看上去稍微宽裕些的行脚商苦笑，摇头道，“没看见那些北蛮贵族，抓小孩和少年上猎场当猎物，比谁的箭术精妙呢！”</p>
“真不怕遭报应！”挑货郎凶狠地骂。</p>
行脚商神神秘秘地说：“说到报应，知道先帝爷为什么在战场上忽然就死了吗？”</p>
一群人好奇地凑了上去，压低声音问：“不是说北蛮人夜袭吗？怎么，其中莫非有什么说法？”</p>
“早些年，先帝爷恨毒了那些玩弄鬼神之说的道士和尚，民间不是为此烧了许多寺庙和道观么？”行脚商半是痛恨半是猎奇地说，“听说有一个孩子，天生就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当年侥幸没死，进了钦天监那个清冷衙门。”</p>
檀真听到这里，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蜷。</p>
“那孩子无父无母，是个老道养大的，一夜之间失了倚仗，心里自然也恨。他在钦天监里悄悄做法，断了大徵的国脉，是以这些年，大徵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行脚商一拍大腿，痛心疾首道，“先帝在白松江边上，就是着了他的道，突然暴毙！不然北蛮子何至于这么快就打过来？”</p>
烛听得一清二楚，当即炸毛，蹦到了他们的桌子上大喊大叫，“才不是这样的！你们不许胡说！死了这许多人，你们不去怪逃跑的，不去怪自相残杀的，关檀真什么事？”</p>
檀真默默地看着她发火，那群人却无知无觉，热火朝天地议论着那个“妖道”。</p>
行脚商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三言两语就把“妖道”的模样描绘得栩栩如生——这妖道是个长相雌雄莫辨的瘦竹竿，常年窝在屋子里，逼出一脸惨白的死人相，指甲尖细修长。</p>
妖道本人檀真坐在这里，听了也只有点头的份。</p>
檀真心里没什么感觉，那头的烛却委屈地抹起了眼泪。</p>
“怎么了？”檀真招手叫她回来，徒劳地替她擦眼泪。</p>
透明的液体穿过檀真的指尖，一滴一滴地打在地上，溅开细碎的光晕。</p>
“他们怎么能随便诬蔑别人呢？”烛哭着说，“明明不是这样的。”</p>
檀真喉头微微滚动，抱着一丝希望问：“那是怎样的？”</p>
烛的睫毛上凝着大颗大颗的泪水，她望着檀真的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p>
“明明是他们……”烛下意识地喃喃道，“是他们欺负你，怎么能因为哭的人不是你，就把坏事都怪到你头上？难道谁过得不好，谁就是对的吗？”</p>
檀真握着她的指尖，丝丝缕缕的喜悦浮上心头，“你在哪里看见他们欺负我？”</p>
烛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抱着头蹲了下去。檀真赶紧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却怎么都碰不到她。</p>
“想不起来就不想了。”檀真急迫地说，“头疼不疼？”</p>
“在梦里，”烛抱着头，痛苦地回答他的问题，“很长很可怕的梦。梦里，你一个人坐在小房子里数白鸟的羽毛。在那个梦里，你一直在心里叫我的名字，可是连你也看不见我。”</p>
檀真彻彻底底地僵在原地。</p>
他以为烛消失的那些日子里，烛一直在他的身边。</p>
街面上突然传来马蹄铁拍地的声音，檀真裹着琉璃灯迅速闪开，后背紧贴着墙壁。</p>
一匹烈马踢断了茶摊的柱子，第一个踩碎的就是檀真先前坐的桌子。惊慌失措的行商们来不及跑开，就被马背上的人用绳索套住了脖子。方才高谈阔论的挑货郎挣扎着，被蛮族人拖到了街上。</p>
“不要看。”檀真遮住了烛的眼睛，冷着声音道。</p>
蛮族人示众般拖着他在原地转了两圈，随后纵马从街头跑到街尾。</p>
先前和卖货郎聚在一起的人想跑，却被三两个围上来的蛮族人堵住了。烈马跑了回来，马上的蛮族人把脖子断了半截的卖货郎扔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噤若寒蝉的商人们。</p>
“我们蛮族人确实很会糟践东西，包括中原人的命。”他的目光利刃般从商人们脸上剜过去，拖曳在地上的绳索还沾着血。</p>
他用蹩脚的中原官话说：“你们要不要一个一个地来试试？”</p>
“好了，哈扎达。”</p>
茶摊最里面坐着的一个人轻描淡写道，“稍微教训一下就可以了。”</p>
惊弓之鸟般的客人们立刻远离了那张桌子，檀真看清了坐在那张桌子上的人。</p>
那人像中原人一样戴着发冠，穿着宽袍，除了看上去眉眼深邃些，身体健壮些，和周围的客人并没有什么分别。</p>
他转过来看着檀真，举起了杯子，“大徵的天师大人，不过来和我喝一杯吗？”</p>
檀真冷冷地看着他。</p>
“当年宴席上一面之缘，天师以一己之力战胜萨满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何等意气风发，真是令人难忘。”他笑着说，“我当时险些以为，上天依然眷顾大徵。”</p>
“你记错了。”檀真淡淡地说，“我并没有意气风发，只是我当时不那么做就会死而已。”</p>
“那是我误解了。”他好说话地点点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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