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人贵在知足。”小皇孙端正地坐好，仰头看着檀真说，“哥哥救了我，我就不能得寸进尺。等我到了姑姑身边，也不会泄露哥哥的事的。”</p>
檀真来了点兴趣，索性问：“你父亲还说什么了？”</p>
“我父亲还说，钦天监里住的哥哥没有错，是我们楚氏对不起天下万民在先。做错了道歉是理所应当，却不能逼着别人宽恕。”小皇孙一板一眼地说，眉眼间倒有几分惠明太子的模样。</p>
想来自己说了什么话，皇帝应该是原样奉告给惠明太子的。惠明太子是楚氏里难得的明白人，自然把檀真的底细查得明明白白，知道檀真是个什么样的人。</p>
说不好这些话是出自惠明太子真心，小皇孙耳濡目染，还是多智近妖的惠明太子刻意教儿子这么说，以求山河飘零的时候，檀真能看在这一点上护着这孩子。</p>
檀真轻哼了一声，没说话。</p>
夜深了，小皇孙裹着檀真的外袍蜷缩在床铺角落里酣睡。檀真坐在推开的窗前，遥望月色下的村庄，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犬吠。烛从后面伸出胳膊挽住檀真的脖子，发丝像是月光，落在他的衣衫上。</p>
“烛，你想去哪里？”檀真握住她的手腕，问。</p>
“我想去看海。”烛想了一会儿说，眼睛亮晶晶的，“我听说海里有一种鱼，比太和殿的屋脊还要长，翻身的时候掀起海浪，比宫墙还高。还有长着十八只手的大乌贼，一巴掌能拍碎半条船的龙骨。”</p>
这个“听说”，多半是听檀真从风物志、异闻录里说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地方，檀真比她记得还清楚，于是含笑点头。</p>
“行。”檀真纵容道，“我们出海去找大鱼、大乌贼，还有鲛人。”</p>
烛兴奋地攥着拳头说：“说不定还有龙！”</p>
“一定有的。”檀真说。</p>
夜色下忽然亮起山脉般蜿蜒的火光，伴随着逐渐激烈起来的犬吠，撞开门的声音愈发响亮。檀真脸色一变，转身冲进屋子里，抄起小皇孙和琉璃灯翻出了窗。</p>
小皇孙睡的迷迷糊糊的，还没睁开眼睛，院门被踹开的声音惊天动地，吓得他死死抓住了檀真的衣袖。他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四处张望，民居周围亮起的火把照亮了来人的脸。</p>
“姑姑。”小皇孙惊喜地叫出声。</p>
“檀真，别来无恙。”安乐公主从禁军们身后缓步走出，腰间按着天子剑，目光炯炯。她清瘦了很多，显得脸颊的线条锐利坚硬，像是开刃的剑，淬着寒光。</p>
檀真放开小皇孙的手，任凭他跑过去抱住了安乐公主的腿。</p>
“姑姑，天师哥哥救了我，你放他走吧。”小皇孙哀求道，“皇爷爷要是在的话，也会让你放他走的。”</p>
安乐公主充耳不闻，直直地看着檀真问：“你私下在帝都见过那个蛮族萨满，是不是？”</p>
她率军离开帝都之后，留下的探子回报蛮族萨满一直在帝都内。城破之后，他独自离开，不知所踪。蛮族人勾结三皇子潜入宫城的事，八成和这个萨满有关。</p>
檀真坦然道，“是。”</p>
他不欲解释，他和安乐公主之间本就没有误会——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不存在误解。</p>
“檀真啊檀真，你竟然恨我至此。”安乐公主摇头苦笑，目光在低垂间变得坚硬如铁，抬手道，“拿下天师，若有反抗，格杀勿论！”</p>
“姑姑！”</p>
墙头上的火把间架起了数十把弓弩，齐刷刷地对准了檀真。两个身强力壮的禁军按着刀柄靠近檀真，时刻注意着他的动作和神色。先帝之后，再没有敢小看这些术士。</p>
檀真轻描淡写地抬起了手，像是在冬日里折下一枝梅花般轻巧，随手挥了出去。那两个禁军离他仅是咫尺之遥，却拔不出刀来，只觉得一股绵柔的劲道轰在胸口，随即自己倒飞出去。</p>
数十个弓弩手在同一时间扣下扳机，雨点般的弩箭对着檀真扑下来。</p>
一阵东风起，树林哗啦啦的响，刮得人睁不开眼睛。空气中残留着金色的符文痕迹，檀真猛地收紧五指，黄蜂尾后针般倾泻下来的弩箭被小小的旋涡吸住，转瞬间迸发出去。</p>
禁军和安乐公主纷纷躲闪格挡，檀真掠上墙头，踩在一名禁军的肩甲上弹射起来，没入了夜色之中。</p>
——</p>
檀真要躲开禁军并不容易，乱世多流民，他这样随身带着盏琉璃灯的却不多。他并不一门心思地往江南跑，而是在北蛮已经掌握的城镇里逗留，安乐公主不得已，只好作罢。</p>
而北蛮人治下的城镇，也并不太平。</p>
檀真站在一处破败的茅草屋里，阳光坦荡荡地从空剩房梁的屋顶照进来。</p>
灶台上发霉的稀粥里混着一汪干涸的血，后背裂开两寸深、两尺长伤口的少年趴在灶台上，手里还拎着一把锄头。他灰白色的瞳孔对着锅里的稀粥，身后是横陈的三个孩子的尸体。</p>
三个孩子瘦得皮包骨，胸膛或腹部凹陷下去一大块，破破烂烂的衣服上残留着马蹄印。</p>
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蜷缩着四个魂魄。</p>
少年把三个小鸡仔似的孩子护在臂弯里，孩子们饿得吮手指头，畏惧地看着檀真。</p>
倒不是怕他，而是怕他身边的烛。虽然他们看不见烛，却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涤荡污秽的纯净气息，以为是檀真散发出来的。</p>
檀真看了瑟瑟发抖的鬼魂们一会儿，拎起少年手里的锄头，在外头挖起坑来。</p>
“为什么要挖这么深啊？”烛蹲在坑旁边问。</p>
檀真抹了把头上的汗，说：“不埋得深一点，野狗会把尸体刨出来吃掉的，死也死不得安宁。”</p>
烛不说话了，转过头去看着紧紧挨在一起的鬼魂们。</p>
“他们是一家人吗？”</p>
“看起来是。”檀真说。</p>
“他们做什么坏事了吗？”</p>
“应该没有。”</p>
“那为什么会这样？”烛不解地皱着眉。</p>
罕见的，檀真没有像在藏书阁里的时候一样，迅速又肯定地给出答案。檀真只是沉默地挥起锄头掘坟。烛忽然明白过来，这世界不是只有小小的一个藏书阁，而世上檀真回答不上来的问题太多。</p>
她只好自己想，某些深埋在土壤里的记忆隐隐有冒头的趋势，像是企图顶开石块，迎着阳光盛大生长的种子。</p>
“是……时也，命也吗？”烛恍惚地说。</p>
檀真一震，惊异地看着她。他很少给烛念那些严肃板正的书，毕竟不指望着她科考，只是给她做个消遣罢了。这句话没出现在他念过的任何一本戏文或者风物志中。</p>
这是他对先帝说的话。</p>
烛无辜地和他对视，这句话是凭空出现在她脑海里的，像是有人信手在宣纸上写下一行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