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十二年春(七)(2 / 2)

禁军首领震惊地看着她,“那天师呢?”</p>

“让我们的人混在开门的人里,一旦看见他,立刻拿下。”安乐公主抛下这句话,步履生风地离开钦天监。</p>

隔着一层地板,檀真抱着琉璃灯坐在湿漉漉的台阶上,安乐公主的话一个字不落的砸进他的耳朵里。烛没有任何一点关于她的记忆,只是趴在檀真的膝盖上拨弄他的头发。</p>

檀真忽然想起一件很久远的事。</p>

那时候安乐公主刚刚认识他,成日里缠着他说话,逗弄得他吐出只言片语便能开心上半天。她变着花样地和檀真产生交集,甚至连央求他讲课这样荒唐的理由都编出来了。</p>

檀真拗不过她,只好浅薄地和她说了六爻。</p>

烛坐在旁边听得直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突然间狠狠地磕在了桌角上,把自己撞得头晕眼花。</p>

檀真露出一点笑容,安乐公主却以为是那天的茶点取悦了他。此后他每次来讲课,桌上必然都是那几样茶点,连茶水的温度都相差无几。</p>

讲完六爻,檀真便托辞不肯来了。</p>

安乐公主以为是做的茶点不好,杖责了负责膳食的好几个人。那些无辜被波及的宫人被抬走的时候,进气不如出气多,已然是将死之人了。</p>

把这件事告诉檀真的小黄门绘声绘色地描述那些宫人是何等凄惨,衣衫上的血肉是何等刺目,以及此事透露出公主对檀真是何等珍视,言语间都是钦羡和谄媚。</p>

檀真却只是觉得恶心。</p>

如今那个目下无尘的小公主,终于也知道旁人是要活命的了,愿意在北蛮火烧宫城之前放他们走。</p>

——</p>

黎明的时候,城破了。</p>

檀真从地窖里爬出来,听见一声尖利的哭泣。</p>

藏书阁的大门被两个纠缠着的人形砸得稀碎,肌肉贲凸的北蛮人一只手拎着羔羊似的宫人,撕开了她的大半衣衫,俯首在她的胸脯上。她雪白的肩背暴露出来,细细地颤抖着。</p>

北蛮人立刻就发现了檀真的存在,轻蔑地看着这个清瘦的中原少年,在宫人的脖颈上留下一个带血的牙印。</p>

宫人的簪子和檀真的指尖是同时抬起的。</p>

银簪从后面刺穿北蛮人喉咙的同时,从红衣女鬼的爪子也穿透了他的胸膛。女鬼舔着手上滚烫的血液,眼里流露出几分嗜血的疯狂来。</p>

檀真踢开那具压着宫人的尸体,没有说话。</p>

北蛮人在最后关头,用随身的匕首狠狠地捅进了宫人的腹部,把她钉死在了地板上。宫人纤细的腰肢不再让人生出旖旎的心思,她像是被剥光了皮毛的羔羊,横陈在这屠宰场上。</p>

她的嘴里吐出大滩大滩的血块,含糊不清地说:“小天师……”</p>

檀真扭过头去,不想听下去。</p>

“天师大人,”宫人的眼泪流了下来,哀求道,“皇太孙在井里吊着的水桶中。您救救他……就算是当做救一个不相干的孩子,积攒功德吧!我求您了,这是惠明太子唯一的血脉了!”</p>

檀真猛地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裹挟着风雪气息的空气刺得他肺部微微发疼。</p>

“好。”檀真低声道,“我会救他的,你放心。”</p>

“多谢您……”</p>

宫人的目光渐渐涣散,头一偏,死了。</p>

檀真从院子里的水井里提出来一只木桶,里面坐着一个白雪团子似的孩子。他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是含着嘴里的饴糖,看见檀真便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张开手臂要他抱。</p>

檀真这辈子从未带过孩子,有些笨拙地将他抱起,用一条黑布蒙住了他的眼睛。</p>

“哥哥,我们要玩捉迷藏吗?”皇太孙奶声奶气地问他。</p>

“是,所以你不能摘下来,也不要出声。”</p>

檀真抱着他,腰上挂着琉璃灯,跨过钦天监外衣衫褴褛的尸体。雪地里躺着的有小黄门,有宫女,也有禁军,他们灰色的眼珠子对着落下茫茫大雪的天空,仿佛翻着白肚皮的鱼群。</p>

大徵厉帝十二年,正月,帝都沦陷。</p>

后世拥护大徵为正统的史官多半不愿意提及这一场战役。皇室子弟在国家危难之际没有携手抗敌,而是互相厮杀,最后的胜出者也没有奋起抵抗入侵者,而是在城门大开之后仓皇出逃。</p>

但史官们对比多方史料后发现,这场仗即便是打了也打不赢。</p>

他们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借口,于是委婉地声称,此战的暂时退却保留了大徵的最后一丝有生力量,替这盏残灯多续了十多年的油。</p>

事实是,北蛮人入侵中原后并未能称王称霸。</p>

——</p>

厉帝十二年,夏。</p>

檀真把手里的麦饼掰碎了泡到稀粥里,推到对面的人面前。小孩子睁着黑亮的眼睛看了半天,笨拙地攥着勺子去舀稀粥吃。</p>

他们逃出帝都已经三月有余,却远远未抵达江南。听闻安乐公主带着禁军往江南去了,北蛮人也没有追捕——他们压根就不把这个公主和这些残军放在眼里。</p>

小皇孙倒是听话乖巧,不哭不闹,给什么吃什么,还很争气地没有生病。</p>

檀真靠在墙上沉思半天,起身捏捏他肉乎乎的脸蛋。</p>

“哥哥,你干什么呀?”小皇孙瞪他。</p>

“我送你去你姑姑身边。”檀真说,“我不能再带着你了。”</p>

“可以是可以,不过为什么啊?”小皇孙矜持地问,“我招你讨厌了吗?”</p>

“对啊对啊,为什么啊?”烛同样捧着下巴,坐在檀真对面,眨巴着眼睛问。</p>

“我自己都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顾不上你。”檀真不咸不淡地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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