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们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2 / 2)

眼前坐着三个人事不懂的小年轻,孙祁瑞往沙发上一靠,忆起往昔峥嵘岁月了。</p>

“咱们现在啊,太功利。不过也没辙,现在天大地大有钱最大,哪像我们年轻的时候,还讲讲理想,讲讲感情。”</p>

“你们别看我一天到晚骂思远,我其实挺喜欢他的。这小子像我年轻的时候,有股轴劲,认准什么就不回头,也不玩那些阴的花花绕。”</p>

孙祁瑞指了指书架:“素年,去帮我把那相册拿过来。”</p>

郑素年应了一声,从书架上够下来个硬壳相册。蓝封皮,前面的照片都是黑白的,到后面才零星有几张彩的全家福。</p>

孙祁瑞打开一页,指着一个站在他身边的女人说:“这是我老伴。”</p>

三个人都是一愣。</p>

孙祁瑞妻子死得早,那时候邵雪还没出生。老头不太愿意提,这拨年轻人更不好问。外面下着雪,孙祁瑞摸了摸照片上女人的脸,没什么悲喜地说:</p>

“那时候有个拍卖行来找我,开的高价做文物鉴定,我就回家问她。我说媳妇,你希望我做什么呀?”</p>

“当时我儿子要出国,家里正给他凑学费,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可是她就跟我说:你做你觉得有价值的事。”</p>

“我觉得什么有价值?去拍卖行做鉴定,挣得多,可这辈子眼界也就到顶了。但是留在修复室,我能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p>

这句话一出来,三个年轻人都是一愣。</p>

这是老匠人活了一辈子的人生信条,是几十年才琢磨出来的一句话。</p>

现代人讲效率,讲钱权名利,谁跟他们说过:你们要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p>

“现在这个世道,比我们那时候功利太多了,到处都是诱惑,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他年纪轻,看见别人挣大钱开好车,难免心里不平衡。你喜欢他,给他介绍工作也是好心。”</p>

“可是那真的就是思远想要的吗?”</p>

“他年轻气盛,未必不对钱权渴求,可是权衡之下,仍觉得这些东西比不上他手中的瓷器来的珍贵。”</p>

“你看上的,就是思远骨子里这股傲气。”</p>

“乔木,他要是没有这股子傲气,你还未必喜欢他。”</p>

傅乔木怔怔地听了半晌,终于绝望的扶住了额头。</p>

“师父,您说我这眼光,怎么就看上了个傻子。”</p>

“思远可不傻,”孙祁瑞笑了笑,“他是大智若愚。”</p>

三个人又聊了一会,孙祁瑞便把他们送走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说得再多,后面的也得靠他们自己领悟。</p>

相册仍旧摊开在桌子上。孙祁瑞坐下来又细细地看了一会方才那个姑娘的面容,终于不舍地把那一页合上了。</p>

她走了,也有二十年了吧。</p>

……</p>

出来的时候天都黑了,傅乔木站在风口打电话:“窦思远,我要回家。”</p>

那边还没缓过劲来:“回呗。”</p>

邵雪恨铁不成钢,尖着嗓子站在一边喊:“素年哥送我回去,没人陪乔木姐!”</p>

话筒收音效果还挺好,窦思远那边听得一清二楚。他“哦哦哦”了一长串,马上表忠心:“我去接,你在哪?”</p>

邵雪这才和郑素年一块走了。赶上这么个人,也真不怪傅乔木一天到晚生闷气。</p>

俩人沿着马路牙子往回溜达,路灯把街边摆摊的人面目都照的格外生动。铺子里腾腾的热气冒出来,身边有不要命的年轻人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p>

素年忽地开了口:“你听着孙师父那句话了吗?”</p>

“哪句?”邵雪没个正形,“那么多句呢?”</p>

“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他轻声说,“你有没有想过,你想给世界留下点什么?”</p>

她诚实地摇摇头。</p>

“我妈刚走的时候,罗师父给我看了我妈没补完的画。我那时候以为我学美术,是为了把她没做完的事做完。”郑素年继续说,“可是我现在突然觉得不是这样的。”</p>

“我也想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他的声音逐渐坚定起来,“我想做点有意义的事,能让这个世界记住我的事。我想干点……除了谋生之外的事。”</p>

十八岁的少年人,眼睛在路灯下闪闪发亮,好像人生第一次触碰到了生命的意义。</p>

邵雪忽的很佩服他。</p>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情。不仅是出于少女懵懂的心事,也不仅是基于共同度过的漫长岁月。</p>

好像有什么浩大的梦想从面前的男生身后展开,让他的面容在夜色里熠熠生辉。</p>

邵雪后来也见过许多优秀的男生,才华横溢者有之,年少得志者有之。</p>

却再没有一个人有那一晚郑素年眼里的光。</p>

03.</p>

2005年那场春寒倒得猝不及防。前几天还气温持续稳定上升,三月第一天就来了个九十度大转弯,一下跌回冰点。</p>

邵雪瑟缩着从床上爬起来,叫了半天妈才想起郁东歌和邵华出去见亲戚了。</p>

刚开学没多久,她的生物钟还反应迟缓的停留在寒假的时候。正好也是周末,邵雪在浴室里慢悠悠地洗了个头,出门一插电,才发现吹风机坏了。</p>

几条毛巾都沾了水,头发怎么擦也擦不干。她梗的脖子都酸了也没修好吹风机,反倒把身上都弄湿了。邵雪没了办法,找了件衣服把头一裹,湿嗒嗒地去了郑素年家。</p>

多新鲜,她一女孩去俩男的家里借吹风机。</p>

郑津一开门吓了一跳。邵雪扥着脖子歪着头,努力显得有礼貌:“郑叔叔,我借一下你们家吹风机行吗?”</p>

他平常不用这种东西,自己茶几书柜上下找了一通,最后还是冲着卫生间喊道:“素年,咱们家那吹风机呢?”</p>

卫生间里嗡嗡的,好像是刮胡刀的震动声。郑素年拿着条毛巾边呼噜头发边走出来,从抽屉里把吹风机拿了出来。</p>

眼见邵雪要回去,郑素年拎着她衣领把她拽回自家客厅镜子前面:</p>

“你嘛去?外面那么冷,就在我们家吹呗。”</p>

轰隆隆的吹头发声里,邵雪听见郑津说:“那我去买早点了啊,一会回来你和小雪一块吃。”</p>

素年他们家那个吹风机风大,吹得邵雪一头长发飞舞如梅超风。他在旁边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上了手。</p>

“哪有女生像你这么吹头发啊?”</p>

她松了手,感到头发被往后一挽,一股热风便慢慢沿着脖子根拂上来。</p>

“可以,”她歪过头说道,“值二十块钱美容美发的手感。”</p>

郑素年没搭理她。邵雪头发厚,一吹就蓬松开,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他吹得差不多干了,关了吹风机问:“你这是什么洗发水?”</p>

她想了想半天,没想起来。</p>

“挺香的吧,我一会回去给你看看。”</p>

“不用了,”郑素年转过身,“我随便问问。”</p>

他过两天就是艺考,最近画室也不去了,天天闷在家里画素描。废纸摞了半麻袋,越画心里越没底。</p>

这跟以前上课不一样。一道题做出来就是做出来了,一个知识点背下来就是背下来了。他半路出家,心里难免七上八下。邵雪看的新奇,拿着他的素描躺到了沙发上。</p>

“素年哥,你们艺考考什么呀?”</p>

“书法,速写,还有一个,半身素描。”</p>

“你哪个比较强。”</p>

“哪个都不强。”</p>

邵雪看着一脸颓相的郑素年,格外不满意:“那你哪个比较差?”</p>

“差啊,半身素描最差。”</p>

她低头看了看郑素年的素描画。到底是外行,看了半天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鼻子眉毛都挺立体,阴影也到位。</p>

“素年哥素年哥,”她锲而不舍的打扰郑素年,“那你今天画什么啊?”</p>

他摇摇头:“没想好,什么都不想画。”</p>

“那你,”她仰起脸,有点期待又有点不确定的说,“那你要不要画我呀?”</p>

他一愣,把眼睛转向了邵雪。</p>

刚吹的头发蓬松着,整个人就像块晾干的羊毛毯子,软绵绵笑嘻嘻的。早春三月的阳光落在她眉眼上,让郑素年忽地就脸红起来。</p>

上次他这样,是邵雪穿旗袍那天。小丫头片子刚发育不久,却偏偏有着成熟女人才有的妩媚。而这一刻的邵雪,又好像一点攻击性都没有,只想让人把她团成一团揉一揉。</p>

于是他说:“那……就画呗。”</p>

这一画就是三个小时。</p>

郑津买了早点回来的时候正看见邵雪正襟危坐被画像,便悄悄把早点放到一旁的桌上。他有些杂七杂八的费用要交,知会了素年一声便出了门。</p>

于是房子里就静悄悄的,只有铅笔摩擦纸张的声音。</p>

那是2005年的三月一日。春水初生,春林初盛。郑素年不知道的未来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上美院。</p>

他在画邵雪。</p>

眉毛,眼睛,鼻子。</p>

他觉得这样就很好了。</p>

04.</p>

郑素年录取通知下来的时候大家都松了口气。</p>

他懂礼节,跟郑津说要买点水果给罗怀瑾送去。邵雪放假,屁颠颠跟在人家后面。俩人站在水果摊前,冲着新进的一排进口水果发呆。</p>

“阿姨,你们现在走高端路线了啊,”邵雪说,“以前不就卖点苹果梨吗?”</p>

“这算什么高端呀,”卖水果的阿姨笑眯眯的,“现在送人都送这些,拿得出手。”</p>

“素年哥,你看这个车厘子,”邵雪拉拉他的袖子,“怎么这么贵呀,不就大个儿樱桃吗。”</p>

郑素年蹲下看了一圈,抬头问:“你没吃过这个?”</p>

“没有,我妈勤俭节约,我还是第一次见。”</p>

“阿姨,给拿一果盒,然后称点车厘子。”</p>

一称,总共二百三。</p>

“还不如吃钱呢,”邵雪咋舌,“咱不要这车厘子了,太贵。”</p>

“你抠门什么呀,”郑素年倒是不心疼钱,“我给你买的。我前阵不是去辅导初中生功课么,挣了不少。”</p>

一到放假,他们这些职工子女就成了自由人。张祁保送以后本来还有点继续探索数学之美的雄心壮志,谁知他那年赶上超级女声上映,疯狂痴迷上了李宇春。</p>

他球也不打了,串也不撸了,人生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在了拉票上,还是某个不知名组织的粉头。邵雪有时候试探性地问:</p>

“张祁,去吃烧烤吧。”</p>

“没钱。”</p>

“看电影?”</p>

“没钱。”</p>

“你钱都花哪去了?”</p>

他抬起下巴指了指电视:“投票”。</p>

两个人痛心疾首地看着张祁,然后又看向郑素年家的高清电视屏幕。这个电视也是他来郑素年家看的原因,用他的话说:“只有这种巨大的高清屏幕才能让我看清春春的脸。”</p>

邵雪:“P大到底为什么要你啊?我觉得你就是P大之耻。”</p>

是重播。张祁当着韩阿姨面还算收敛,不敢熬夜追星,只能把热情压抑到第二天下午的素年家里看重播。邵雪班里也有人追,她眯着眼看了半天,犹犹豫豫地伸出了手:</p>

“这个是黄雅莉吧?”</p>

“你什么眼神啊,这不周笔畅么。”</p>

“哦,”她恍然道,“我喜欢她。”</p>

张祁一下急了:“你有没有品味啊?邵雪我告诉你啊,你喜欢归喜欢你不许给她投票,不然咱俩就恩断义绝。”</p>

她跟张祁对着干了这么多年,这回诚心气他:“为什么不投,我就给她投,投十票。”</p>

“你脑子不好吧?你刚知道人家叫什么你就投票啊?”</p>

“我一见钟情。”</p>

“哪有女的对女的一见钟情啊!”</p>

“哪有男的追星跟你似的啊!”</p>

十六年的交情,情断于此。</p>

那段时间康莫水也爱叫邵雪去她家吃饭。她不是正式员工,上班时间和郁东歌他们不太一样。赶上中午饭做得多了,她就给邵雪打个电话叫她过来。</p>

江浙菜,分量小小的,却十分精致。邵雪莫名喜欢康莫水,她总觉得,康莫水虽然是个和晋宁全然相反的女人,但是身上却有着同样的气质。</p>

她说不清是什么,但她很肯定。</p>

那边的女人似乎天生就懂得什么是美的。有次邵雪看她刺绣,忽地发现工作台下放的化妆品。</p>

她平素不化妆,但是懂。有时候郁东歌要参加什么活动,她就把自己的瓶瓶罐罐带来帮她打扮起来。许是看到了邵雪的眼神,康莫水忽地笑了:</p>

“我帮你化个妆呀?”</p>

不是什么名牌。国产牌子,好在都是正经货。康莫水把她带到梳妆台前,把她的头发拢到脑后。</p>

“头发可真多。”</p>

她自己的头发细细软软的,扎起来细长细长的一绺。可邵雪这头长发,好像她年轻时候喜欢过的影星钟楚红。</p>

“这么好的底子,不见你打扮。”</p>

邵雪吐了吐舌头:“我妈但凡看见一点我臭美的迹象就如临大敌。”</p>

那是邵雪第一次化妆。她日后想起总觉得神奇,她少女时代有幸取得的所有关于美的启蒙,都是晋宁和康莫水带给她的。</p>

眉眼细细描好,上了个口红,她的五官在一瞬间变得艳丽起来。女孩的心理多难以捉摸。好像上了这层妆,就有了与世界对抗的勇气。</p>

回家前她把妆容洗干净,脚步轻盈地走出了康莫水的公寓。清风拂面,郁东歌在家里等着她吃晚饭。那是晋宁离开后的第一个夏天,郑素年拿到了美院的录取通知,张祁保送到了P大。天气一如既往的炎热,李宇春在万众期待中拿到了超女冠军。每个人都在继续生活,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一切看似都恢复了正常。</p>

只是终究还是有些东西变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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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