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p>
郑津是在书柜深处翻出那台八音盒的。</p>
十几年没拿出来的东西，落了灰，蒙了尘，上弦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叫人牙酸。都是齿轮工艺品，他熟门熟路的把螺丝卸下来给转轴上油。</p>
再一拧，滴滴答答，曲调悦耳动听，把他带回十多年前那个春天。</p>
那时候晋宁才二十出头，黑衣黑裤黑长发，偏偏一张脸艳丽的动人。初见的时候她耳朵后面别了个樱桃发卡，站在琉璃瓦下明媚的像春光。</p>
他们那代人不像如今，情情爱爱全埋在心里。就算是后半辈子在一起了，也爱的波澜不惊的，到底连个戒指都没送过。</p>
这八音盒是晋宁找他修的。台座上面是个拎着裙摆的小姑娘，台座底下却是一行外文。蝌蚪似的字凹进去，他难得好奇：“这是什么意思？”</p>
晋宁随口解释：“se felice il sole eterno。 意大利语，永恒不朽。”</p>
他做了这么多年文物修复，对这种词汇天然有好感。人这一生太多无常，唯有古物永恒不朽。</p>
这些年，他老了，素年长大了，修复组人事变迁，老师父走了一大半。他给八音盒上了很久的弦，躺在沙发上，听着弦声滴滴答答，转过脸轻声说：</p>
“晋宁啊，素年考上美院了。”</p>
“学的国画，随你。”</p>
“张祁那孩子也争气。竞赛保送到P大数学系，把韩老师高兴坏了。”</p>
“你说，咱们这帮人都越过越好了，你怎么就不在呢。”</p>
“你怎么不在了呢。”</p>
……</p>
郑素年开学当天走。</p>
学校离家不过一个小时车程，他也没什么离家的忧愁。邵雪和张祁中午跟他出去吃了顿饭，潦草倒点果粒橙算给他送行。</p>
“人家千里求学，我恨不得出门左拐就到了，还至于送个行。”</p>
“那不一样，”张祁说，“你这是踏上一段新的人生旅程。这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是精神层面的，必须送。”</p>
“可以啊，”邵雪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保了P大就是不一样。”</p>
“你能别埋汰我吗？”</p>
“不敢，您是P大之光，哪轮得着我埋汰。”</p>
“……”</p>
那天郑津还得上班，回家的时候素年已经把行李打包好了。他也不急着走，零碎着收拾着家里的东西，把书房的瓶瓶罐罐都放进了箱子。</p>
给儿子收拾行李，怎么想都是做母亲的活。他有点尴尬地打量了一阵素年的行李箱，绞尽脑汁问了句：</p>
“厚衣服带了没？”</p>
“爸，”素年哭笑不得，“入秋还有些日子呢。”</p>
父子俩陷入了短暂的沉默。</p>
他把画具单独放进一个盒子里，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卧室。</p>
“我去了啊，爸。”</p>
分明是去开始一段新的人生，他的口吻却轻描淡写。郑津实在是不善表达感情，有点惆怅地靠在门边望着他。</p>
“打个车去吧。”</p>
“不用，公交就行。”</p>
他又想起什么似的：“爸，大学住宿，回来一趟怪麻烦的。您注意点身体，不想做饭就去下馆子，咱不差那点钱。”</p>
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胡同。</p>
郑津揉了揉头发，忽的感觉自己老了，是那种从内心深处的力不从心。</p>
新开学，门口站了不少第一次来的学生。家长拉着孩子在门前照相，他小心翼翼地躲过镜头。进宿舍的时候靠门那床位被占了，有个男生背对着素年收拾东西，听见脚步声把目光也移了过来。他好像想打招呼，但又不知道说什么。最后把手里东西一扔，把郑素年手里的行李接了过来。</p>
“柏昀生。”他说，抬手就把郑素年的行李放到了对面上铺。</p>
要不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柏云生说话轻飘飘的，带着股子水乡的绵软。郑素年搭了把手，笑着反问：“南方人？”</p>
他颔首：“苏州人。”</p>
“下有苏杭，好地方。”他拉开箱子，把里面的被褥也扔到床铺上，“我叫郑素年。”</p>
他们宿舍是二楼最后一间，四个床位有一个没人，余下的塞了三个专业多余出来的新生。柏昀生学的首饰设计，他则是中国画。还有一个叫裴书的是石家庄人，在设计学院学数字媒体，快吃晚饭的时候才到。</p>
“这床没人啊，”他把行李往上一扔，“麻烦搭把手。我叫裴书，各位日后多照顾。”</p>
郑素年和柏昀生显然是一类人，不大能说话，气氛全靠裴书活络。晚上的时候宿舍电话响了，柏昀生一个箭步窜过去接了起来。</p>
邵雪以前形容窦思远跟乔木姐说话，“温柔的都快掐出水了”，素年一直没想明白那是怎么回事。这回听见柏昀生开口，吴侬软语，大概明白了是什么意思。</p>
“我不是说我给你打吗。”</p>
“吃过了，宿舍三个人。还没上课呢，明天开班会。“</p>
再往后就听不大懂了，苏州话说快了跟外语一样。等柏昀生挂了电话裴书往后蹬了下椅子，一脸八卦地问：</p>
“女朋友？”</p>
柏昀生有点脸红，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p>
余下两个男生心知肚明的大笑起来。</p>
年轻人，插科打诨，篮球游戏。关了灯讲讲姑娘，讲讲未来，一段日子关系也就铁了。军训完了去学生会面试，一师姐看上了柏昀生硬是要把他从宣传部拉进外联。</p>
裴书一脸忍辱负重：“你要是顾忌你那未遂的小女友，我愿意献身于师姐。”</p>
郑素年：“你得了吧，我觉得你青协那副部对你也虎视眈眈，你别到时候应付不过来。”</p>
柏云生：“素年，你怎么什么协会都不报？”</p>
郑素年：“一群压榨新生劳动力的组织，我只是先于你们这些淳朴的小青年看透了事物的本质。”</p>
话音刚落，楼底下就有个男生喊：“郑素年！有人找！”</p>
郑素年打开窗户往下一看，邵雪穿着身高中校服，立着右脚脚尖站在宿舍门口。</p>
他从衣柜里扯出件长袖衬衣套在外面，一步仨台阶跳下去了。裴书伸着脖子看着郑素年陪着邵雪朝校门外走去，回头深深凝视了一眼同样伸着脖子的柏昀生。</p>
“你说那些一开学就给你暗送秋波的女生要是看见你这幅八卦的嘴脸，会怎么想？”</p>
柏昀生摸摸后脑勺，有点尴尬。</p>
“帅跟八卦又不矛盾。”</p>
美院外面的街道，邵雪和郑素年站在烤冷面的摊前面晃悠了几圈。</p>
“这个时候分科，”郑素年一愣，“你们学校有病吧？”</p>
“可不是吗，开学一个月填表，我们上一届也不是这样的。”</p>
他给了烤冷面的摊老板一张五块，把邵雪要那冷面递给她：“一天天的就知道吃点这种东西，我说请你吃点好的还不去。”</p>
她吃了一嘴胡椒面，含糊不清地抱怨：“我们学校那文科是真差，去年才几个上重点啊。可是报理科——我的天，你说我数学能考三十分吗？”</p>
“你爸妈怎么说的？”</p>
“我妈想让我读理科，她觉得文科不好找工作。我爸是说，爱读什么读什么。”</p>
郑素年蹲马路边和她琢磨了一会，忽的福灵心至。</p>
“你说，小语种好不好？”</p>
邵雪苦读书这么多年，第一次听着这个词。</p>
“我们那届就有个女生小语种，我没太了解，就知道有这么回事。”</p>
她想了想问：“小语种，学什么？”</p>
“那就看你了。法语德语西班牙语，出来再不济也能当个翻译。”</p>
“……翻译怎么了，翻译挺好的。”</p>
“……就是，最不济，也挺好的。”</p>
那天风挺大。邵雪顶着风回了家，邵华和郁东歌还都没下班。她翻箱倒柜的找出了晋阿姨送她的那个箱子，把她的书一本本全拿了出来。</p>
《双城记》放在最上面，再下面是些电影杂志。她这些日子把英文小说看了个七七八八，剩下几本单词拼写像是鬼画符，这么长时间翻都没被翻开过。</p>
她对着电脑屏幕一点点敲出其中一本书的题目。</p>
La Verita 'E' per sempre（真情即永恒）。</p>
意大利文，真情即永恒。</p>
人们成长的大部分时候总会被告知，你的未来是由自己决定的，你是为自己而活。</p>
其实不是的。</p>
这世上的大部分人的未来，都是被他生命中出现的无数的人影响的。这种影响潜移默化，却深入到你生命的每一条脉络中。最初为父母所孕育的单纯的胎体落入人世，成长出外人意想不到的模样。</p>
而那个能够影响别人的人亦是幸运的。她放弃的梦想被铭记她的人实现，她未完成的事业被深爱他的人继续，她本平淡的一生被无限延长。</p>
她死后方生。</p>
电话是熄灯前响起来的。柏昀生眼疾手快地拿起话筒，对面有点疑惑的“喂”了一声。</p>
他赶忙扔给了郑素年。</p>
“我想好了，”郑素年叼着牙刷蹲在地上，听着邵雪的声音隔着电话线清晰坚定的传过来，“我要学小语种，我要学意大利语。”</p>
02.</p>
“我真是受不了你们了，”裴书拢着手站在店门口，挺玉树临风一青年被冻得跟赵本山一样，“本来今天我们班一女生约我出去，你们俩非要来这。”</p>
“你有点义气没有，”郑素年吸了吸鼻涕，坚强的反驳道，“昀生要给他未遂的小女友买点礼物，咱俩当然得来了。”</p>
“我就奇了怪了，他这么大一人是没手还是没脑子，非要咱俩跟着来。”</p>
“他才来北京几个月啊，好不容易出一趟学校，我不得略尽地主之谊，带着他转悠转悠？”</p>
“所以我呢？你们为什么拖着拽着我来呢？”</p>
“俩大老爷们单独来这种地方，气氛多尴尬。”</p>
“哦。”</p>
大栅栏，前门外头一商业街。本来郑素年说了：“那个地方已经被商业化了，就好比人造周庄重建乌镇，没什么可去的。”</p>
但是柏昀生说：“我要买绸，高级一点。”</p>
郑素年：“哦，那还是得去瑞蚨祥。”</p>
这大概就是老字号存在的意义。老字号有招牌，几百年积累下来的名声，糊弄顾客就是自己砸自己招牌。楼宇可以推倒重建，但招牌不会倒。</p>
买绸也是为了柏昀生那个未遂小女友。他跟裴书爱这么叫，哪怕是后来知道人家叫顾云锦也改不过来嘴了。这女孩名字起的就像个跟针线过不去的，一打听还真是苏州做旗袍的手艺人。顾云锦打小住在柏昀生家边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和柏昀生暧昧了七八年了也没暧昧出个结果来。</p>
柏昀生家里就是做珠宝的，自己有基础，来了学校就开始接外面的设计单子挣生活费。前段时间有个活给他打了三千五百元的巨款，他扯着两个舍友就要给顾云锦买圣诞礼物。正巧顾云锦跟他打电话的时候提了一句北京的好布料，他就一天三顿催着郑素年带他去家上档次的店铺。</p>
等了几天，三个人赶上一天都没课，大清早就出了门。</p>
俩人又冻了一会，郑素年也不耐烦了：</p>
“你说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就崇洋媚外，那么多传统节日不过凑这个圣诞的热闹。你说这叫什么，这都是商家推动消费的手段。”</p>
店里跑出了个小姑娘。十三四岁，穿着瑞蚨祥的旗袍，站在马路沿上顾盼生姿。她妈跟后面追出来训她：“让你看看穿上冷不冷，你出来干什么？”</p>
“那可不得出来么，”小姑娘嘟嘟囔囔的被拽回去，“屋里空调那么大能试出什么呀。”</p>
往事隔山隔海，忽的就在这个寒冷干燥的冬天汹涌而来。郑素年这些年不太回忆往事，好像这样就能与那些回忆割裂开。</p>
可是邵雪好像是例外的。</p>
只要一句话，一个场景，他就能把那些有关她的事全都想起来。她穿着晋宁的旗袍抬头朝他笑，她站在校门外长长的头发被风吹起来。</p>
柏昀生买好了东西出门。</p>
“我买好了，”他扬扬自己手里的袋子，“你俩要买吗？”</p>
裴书“不”的嘴型刚摆好，郑素年忽的指向远处一家木梳店。</p>
“我去买个梳子。”</p>
往前走了两步，他又回过身。</p>
“你俩还没去过故宫呢吧？现在回学校太早，我一会带你们去看看呗。”</p>
天太冷，又是淡季的工作日，故宫门前十几个售票窗口队排的零零散散。三个人跟着人流进了故宫，没见过世面的柏昀生先发出了一声感叹。</p>
太和殿广场三万平方米，游客全挤在中轴一线。郑素年尽着导游的职责介绍了几处楼宇，转头就把他俩带着往西边走。</p>
故宫往西都是后宫的景。三个男生打打闹闹走到门口，素年一抬眼就愣了。</p>
邵雪也没反应过来。她像是刚从学校过来，羽绒服底下是蓝色校服外套，围巾把脸遮了一半。</p>
可郑素年还是认出来了。</p>
“你怎么过来了？”</p>
“我们学校今天给一成人考试做考场，我们就放假了。你怎么回事？”</p>
他没搭理裴书转过脸朝他挤眉弄眼，伸出手呼噜了一下邵雪头发。</p>
“我陪我这俩儿子来逛逛故宫。”</p>
裴书和柏昀生立刻不干了。</p>
“郑素年你弄清楚啊，是我俩陪儿子来看故宫。”</p>
邵雪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p>
“他是你俩儿子啊？挺前卫，你们美院风气就是开放。”</p>
邵雪那张嘴，打小站谁身边谁就吃不了亏。郑素年不费一兵一卒在这场爸爸儿子的战役中完胜，邵雪功不可没。</p>
来都来了，邵雪给郁东歌打了个电话，把郑素年的两个同学也都放了进来。邵雪这次来是给郁东歌送饭的，经过钟表组的时候她看了一眼素年，对方有点尴尬地摇摇头。</p>
“别惊动我爸了，”他轻声说，“折腾。”</p>
郑素年没想到，真折腾的还在后面。</p>
苏州刺绣天下闻名，丝绸也是一绝。裴书没这个文化背景自己跑去看御花园了，柏昀生却跟在郑素年他们身后对参观纺织品修复一脸的期待。开门的声音叫人牙根一酸，郁东歌先邵雪看见了郑素年。</p>
“呦，素年来了，”她放下手里的活赶紧出来，“好几个月没见了，快让阿姨看看。”</p>
“妈，你是看不见你闺女吗？”</p>
“我又不瞎我可不看见你了么，你有什么稀奇的？”</p>
邵雪翻了个白眼，蹭到康莫水旁边。她看见邵雪手冻得红，急忙把自己装着热水的杯子放到她手里。</p>
“捂一会，屋里暖和。”</p>
邵雪心细，耳朵听着郁东歌对郑素年嘘寒问暖，柏昀生那边却静的怪异。她呷了口水，有点不明所以地把脸转了过去。</p>
柏昀生的表情让她一愣。</p>
这哥哥长得好看，邵雪刚打眼就看出来了，此时却只觉得他表情阴霾。一边的郑素年和康莫水都察觉出异常，把目光一起转向了他。</p>
康莫水握着邵雪的手忽的一僵。</p>
对面的男孩子不到二十岁的年龄，眼里却满是成年人才有的嘲讽和鄙夷。</p>
“康阿姨，真巧啊。”</p>
1988年，苏州。</p>
碰见柏庄和那年 ，康莫水十八岁。</p>
柏庄和就是柏昀生的爸爸。他们柏家在苏州做了几代人的珠宝，是到了柏庄和爸爸那辈开始衰落的。到了柏庄和这辈本来还有些许死灰复燃的希望，却没想到他既无经商天赋也无设计天赋，最关键的事，他也不会做人。</p>
本来就苟延残喘的珠宝铺子一间间全都倒了，偌大的家业终于成了过去式。</p>
柏庄和也难受，他压根就不喜欢做珠宝这行。</p>
匠人，说起来是世代传承的浪漫，却总要有那么几个人不循规蹈矩。柏庄和想读书，读中文系，却被父亲摁在家里学珠宝设计、学经商。</p>
他不愿意，自己找了个本子偷着写诗，没想到却被父亲发现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本子被扔进火炉烧成了灰，心灰意冷。</p>
后来又和父亲吵了几回架，柏庄和也就破罐破摔了。</p>
你不是不让我做我想做的事吗，你不是压迫吗，那我就纨绔给你看。</p>
人人都知道柏家长子旁门左道样样精通，就是不干正事。老爷子被气得咽了气，他在葬礼上白衣白帽笑了哭，哭了又笑。</p>
他和他爹不对付了一辈子，到死也没和解。</p>
于是也就不把这柏记珠宝的没落当回事。这禁锢了他半辈子的东西，倒了也就倒了。</p>
柏昀生六岁那年，柏庄和有个在周庄的长辈生病了。他买了东西过去看那天，正赶上七月十五。</p>
七月半，中元节。镇上宣传队图热闹，招揽了一群人在桥头放河灯。他站在桥下往上看，打眼便见到了康莫水。</p>
那时候康莫水才多大啊。十八岁，跟着家里老人学刺绣，从小没见过男人。柏庄和长了副好皮囊，几句话就把她撩拨的春心萌动。</p>
爱上的时候，她是不知道他有妻儿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