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里,燃着一炉竹香。</p>
窗,半开半合,一株紫藤萝半怯半勇地爬进来。</p>
五月的临安,入了夏,但并不十分热。桌上摆了几盘应季的新鲜果子,有杏儿,桃儿,李儿,颜色鲜艳,煞是喜人,给沉闷、肃穆的勤政殿增添了几分生气。</p>
阿九半倚在软榻上,展开一卷信函,细细看着。</p>
刘恪和刘小五父子俩,从临安出发数日,已过了韶州,被殷鹤拦住了。</p>
起初,刘恪并不愿儿子回来,百般推辞,只说小五天资愚钝,不堪伴驾宫中,官家春秋正盛,可慢慢在宗室子中挑选可托之人。</p>
后,殷鹤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以刘姓江山相劝,又以皇命相胁,刘恪无奈,才让小五跟殷鹤返回临安。</p>
阿九看完,将信函轻轻搁置在桌案上。</p>
他知道七哥是硬脾气,才派了殷鹤去。</p>
好在,殷鹤顺利把差事办了。</p>
自停了赵如云那边的药,他的精力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原来,所谓的好转,不过是药物的催使。昙花一现,霎时枯萎。那药物,表面上是让他添了精神,实则,内里的树根,腐烂更甚。</p>
他越来越害怕,害怕忽然有一天,毫无征兆地死去,朝中无太子,势必大乱。</p>
大臣们说得没错,治天下及国,在乎定分而已矣。</p>
悟儿那孩子凭空消失后,他的心一度空落落的。把刘小五接回,好歹,能稍稍慰之。</p>
虽然刘小五是七哥的孩子,虽然刘小五毫不避讳地在御前展现与七哥的父子情深,虽然,虽然……眼下,却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更妥当的办法了。</p>
吏部的官员来禀:“官家,赵府的人,今日上路,现一百三十六口已锁在城门外,赵老夫人……”</p>
官员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报。</p>
阿九咳了一声,问道:“赵老夫人怎么了?”</p>
官员答:“赵老夫人,痰迷心窍,谵妄昏迷,怕是快不行了。赵老爷子请求,能否将她留在临安,等咽了气,埋在赵家祖坟,此去崖州,千里迢迢,恐半路上,尸首不好埋葬……臣不敢断,请官家裁夺。”</p>
阿九沉默一会儿,道:“允。”</p>
“是。”</p>
官员领命去了。</p>
竹香萦绕。</p>
阿九问内侍:“什么时辰了?”</p>
“回官家,辰初一刻了。”内侍回道。</p>
阿九思忖道,辰初一刻,赵如云该是已经服下断肠草了吧。</p>
那女人在他的汤药中动手脚,心肠狠毒,留是不能留了,但,到底也得赐她一个体面的死法儿。</p>
毕竟,她在后宫主事这么多年。毕竟,她为皇家诞育了公主。位分品级在。处理得太过,不免让前朝、市井哗然,生出诸多猜测。</p>
本就是多事之秋,他不愿因为这件事,让人揣测宫廷不安稳。</p>
于是,他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她用来对他的伎俩还给她——</p>
命御厨送去一碟断肠草做的糕点。</p>
识趣,便该乖乖受死。他会赏她一口棺,许内廷监以正常妃位之礼为她办后事。把她的那些罪恶,就此埋入黄土。</p>
正想着,知安满面泪痕地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p>
在阿九的记忆里,她素来是个守礼、文雅的姑娘,从来没有这样不经通报就闯进勤政殿来。</p>
“父皇——”</p>
知安唤了一声,跪行到他面前。</p>
未待阿九开口询问,知安连连磕了几个头,泣道:“父皇,母妃服毒了,快不行了……儿臣不知外祖家究竟因何事犯了天颜,但母妃她侍奉您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今日大限到了,您就看在儿臣的份儿上,到祥云轩去看一眼她吧,这是她临死前最后的心愿了……”</p>
赵如云果然乖乖服毒了。</p>
还算是聪明人。</p>
没有闹得不堪。</p>
阿九本不打算去看她,葬礼都没准备露面,但,看知安这模样,着实可怜,他犹豫了。</p>
知安将额角磕出血来。</p>
“父皇,儿臣知道,您心里只有皇后娘娘、知意皇姊,您一直都不喜欢母妃,不喜欢儿臣。儿臣从小,在您面前就谨小慎微,皇姊敢说的话,儿臣不敢说,皇姊敢做的事,儿臣不敢做。儿臣拼命地努力,努力模仿您的字体,努力念书。太傅说您喜欢顾恺之的画,儿臣就日日临摹。儿臣只想讨您欢喜……父皇,儿臣知道,母妃和儿臣在您心中,贱如草芥,十几年来,儿臣从来没有求过您什么,这是第一次向您张口,求求您,去看看母妃好吗?”</p>
她的话,令阿九有些讪讪的。</p>
确实,这些年,他对知安的爱意太少了。他甚至不太记得清她的年庚、生辰。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会走路的,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会开口说话的。好像眨眼间,这个女儿就长这么大了。</p>
她不知道父皇母妃之间的恩怨,她亦不知道今日母妃服毒,乃是父皇所赐。她只是不想让母妃,死不瞑目。</p>
“求父皇成全,求父皇成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