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p>
他本来以为如今大乱未定，秦州固然有公主坐镇，但朝廷杳无音讯，就连这场科考也显得不那么名不正言不顺，肯定没几个人愿意来，杨园就想着到时候随便拟几道题糊弄一下，结果竟有这么多人。</p>
那他还怎么偷懒？？</p>
他不死心，忍不住又加了句：“是不是各县县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那些才疏学浅的也通过了？”</p>
这次考试，规定来参与者须得先通过县试，县试题目就是杨园拟定的，一共三道策论，一道文采，一道农事，一道兵事，答者可选其一，也可都答，由县令与县丞、县尉共同判定，通过者则可入选秦州府的终考。</p>
这种破天荒的考制谁也没见过，各县都被砸了个措手不及，他们嘴上不说，心里都觉得这是方良等人死后，秦州无人可用的不得已下策，又觉得考生就算通过考试，能在任多久也不好说，说不准等长安那边大定，又会恢复九品官人法，派些正式的官员过来，这些人就自然而然被罢黜了。</p>
是以这次各县考试也没怎么卡人，只要略通诗书，文章语句通顺，论点不会过于离谱荒谬，就都被判定合格，可以来参加秦州府的考试。</p>
考试定在十日后。</p>
而此时，杨园的题目还没拟好。</p>
他很慌，晚上做梦都想着考试取消，自己不需要干活了。</p>
可怎么会一下子来那么多人？</p>
两百号人，估计整个上邽城的客栈都得塞满了吧，还得问天水书院借个场地才能容纳得下那么多人同时考试。</p>
陆无事一眼就看穿他的想法。</p>
“郎君说，这次考察，虽然暂时还未正式通过朝廷诏令，只是选拔填补官吏空白，但对那些出身平民，略读诗书，却达不到世族标准，又或者已经没落了，找不到门路晋身的世族子弟来说，却是一个极好的机会。”</p>
杨园也许永远无法理解这样的感受，他所唾手可得的机缘，是无数人需要奋力争取，甚至穷尽一生才能得到的。</p>
陆无事见过各县初试通过者的名单，那上面甚至还有五十出头，已经堪为老翁年纪的人，他甚至怀疑若此人能通过最后的考察，当上官吏，又是否有足够精神履行职务。</p>
杨园果然不是很能理解。</p>
“那要是回头没几日，长安那边就有诏令过来，新任官员赴任呢？这些人愿意乖乖让位？”</p>
陆无事叹了口气，也不求这位杨郎君能理解了，只要他按时将活干好。</p>
“有些人，是图新鲜过来参加考试，本也没想过自己真能考上；有些人，是毕生难求一个机会，哪怕这个机会只有几天，现在机会放在他们面前，他们肯定会拼命争取，他们可以借此证明，士族子弟的才学也不一定比得上自己。</p>
杨郎君，殿下说过，有些东西，您得来太过容易，您生性也不爱受拘束，所以觉得这些东西再寻常不过，甚至如烫手山芋，可是对那些人来说，即使最后一无所获，也要飞蛾扑火。”</p>
杨园愣</p>
了一下，低下头，难得不再吱声，默默开始翻阅典籍拟定考题。</p>
陆无事暗松一口气，就凭他从郎君和公主听来的这几句话，翻来覆去说也差不多了，杨园再问下去，他就答不出来了。</p>
见杨园屈服，刘复只好也耐住性子，认真干活。</p>
也许是他运气不错，这认真找了一下午，还真就给他找到了。</p>
“城南郊外五六里左右的沙地密林，有一处荒废的义庄，旁边就是坟地，有两个士卒的口供是一致的，他们都在同一天分别押送了三人出城，其中一个士卒的队伍里，那些犯人临时反抗，竟挣脱绳索，差点将他们反杀，他们一行六人，最后只有录口供此人幸存。</p>
这反抗者，怕不是裴大么？只有他才有这等身手！”</p>
刘复马上兴奋，随即不知想到什么，又很快情绪低沉。</p>
无论如何，这种“结果”</p>
最后至好也不过是能找见尸体。</p>
陆无事走过去，拿起口供看了片刻，点点头。</p>
“可以循着这条线去查，其他人应该很快也能找到。”</p>
果不其然，随着这条口供被发现，下午被派出去挖掘的人陆陆续续回来禀告，接二连三发现埋尸处。</p>
这些尸体埋得都不深，因为当时情况匆忙，灭口的士兵很快就要被派去干别的事情，他们也不可能来得及挖个深坑再毁尸灭迹，只是借着林子的掩蔽和附近人迹罕至，很难被发现。</p>
由于西北干燥，尸体倒没有腐蚀太多，但这一路要运去京城也很难办，路上要是天气再湿润一些，二十多具尸体直接就能掀起一场疫病，最后陆惟作主让人在埋尸原地继续挖深坑，重新入棺下葬立碑，再拓下碑文，由刘复带回去给他们的亲眷。</p>
干完这一切，天色已经深黑。</p>
刘复身心俱疲，连一根手指头也不想动。</p>
他从郊外回来，亲眼看着裴大他们被挪入棺木，重新下葬，还给上了最后一抔土。</p>
刻碑立碑不是一两天能完成的，要让工匠先去挑选石头，不过照目前形势来看，他们无法马上离开秦州，此事应该是能在启程之前办妥。</p>
要说刘复完全没有感触是假的，可他想了一圈，自己从小到大得过且过，既不爱习文也不爱练武，更不爱动脑子，唯独闯祸遛弯拈花惹草倒是天赋异禀，即便想干点正事，总不能在市井乐坊里干吧？</p>
这种迷茫低落持续到他看见杨园还在伏案低头翻书时，稍稍得到了缓解。</p>
世上还是有人比他惨的。</p>
刘复想道，人的快乐说简单也很简单，那就是在看见别人比自己痛苦的时候。</p>
“杨录事还在拟题吗？”</p>
刘复明知故问。</p>
“还没落笔，有点思路了……”</p>
杨园的声音像在天上飘，他缓缓抬起头，像行将就木的老年人。</p>
“你帮我个忙。”</p>
刘复反应很快：“我不学无术，看不懂你那些高深的书。”</p>
杨园伸出一根手指，幽幽道：“我不需要你帮我拟题，我只要你回答，这是多少？”</p>
刘复莫名其</p>
妙：“一啊，一根手指，不是么？”</p>
杨园双目无神：“在我看来已经是两根手指了，你看我这症状严重么？”</p>
刘复愣了一下，走过去，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p>
“这是几？”</p>
杨园幽幽道：“千手观音。”</p>
刘复差点笑出声，忙憋住：“你这眼睛确实有点严重，敢情是出了什么毛病，赶紧得找个大夫看看才行！”</p>
杨园瞅他一眼：“刘侯帮我做个证？我可不想明日被说懈怠懒惫，擅离职守！”</p>
这是找同党呢？</p>
刘复心里雪亮，他眼珠子转了转。</p>
“我只是凑巧路过。”</p>
杨园：“明日刘侯腹痛时，我也给你作证。”</p>
刘复很痛快：“成交！</p>
那现在我陪你看大夫去？”</p>
杨园捂着眼睛哎哟哎哟：“我觉得我这眼睛不行了，明儿l指定得瞎！”</p>
“什么瞎？杨郎君这是怎么了？”</p>
陆无事去外面接风至进来，正好听见最后一句。</p>
杨园扶着额头：“我眼睛痛，视物模糊，方才刘侯伸出手让我辨数，我都看错了！”</p>
风至讶异：“这么严重，怕是今日看卷宗看得久了，杨郎君辛苦了，既是如此，您就赶紧回去歇息吧，殿下原还想请刘侯与杨郎君晚上吃暖锅的，既是如此，怕杨郎君就吃不成了。”</p>
杨园：？</p>
风至还在可惜：“春日破冰捞上来的黑鱼和草鱼，都是个大肉多刺少的，公主让片了鱼片下暖锅，这天气还能片些牛羊肉来，正好人多分三个锅，既是杨郎君不便，那我这就回去禀告，让人不要准备那么多，免得浪费了。”</p>
杨园咽了一下口水：“其实，多吃点鱼眼睛，对眼睛也好。”</p>
刘复故意道：“就算今天的鱼全挖了眼睛给你吃，怕也是不够补的。”</p>
杨园抽了抽嘴角：“《神农本草经》有云，乌鳢乃虫鱼上品，食之有益，殿下既然出言相邀，我不去未免失礼，还是去吧。”</p>
刘复：“你现在这病情还能看清锅里的东西，夹得起来吗？”</p>
杨园不吱声，他已经起身开始收拾东西了。</p>
“我题目还没拟，不过已经有些思路了，正好过去请教殿下，明日就能把考题拟出来！”</p>
刘复感叹，为了这口暖锅，这老杨他是真拼啊！</p>
如果杨园能听见他的心声，一定会出言反驳：你根本就不懂一个备受欺压的人能薅欺压者的羊毛是多么可贵，自己缺的是一口暖锅的肉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