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从不曾预料到：周亚夫这头老倔牛的倔脾气——尤其是导致周亚夫‘不得好死’的臭脾气，居然是有刘荣自己，来充当第一个受害者。</p>
——刘荣，已经把话说的很难听了。</p>
但周亚夫不管。</p>
无论刘荣怎般强硬，周亚夫都是雷打不动的一句：家上矫枉过正，过犹不及……</p>
以至于即便知道不能这么做、不该这么做，刘荣也还是不得不无奈下令：封案！</p>
将整个案子，都留到老爷子折返长安之后，再由老爷子亲自决断。</p>
只不过，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原本可大可小——至少可以表面上粉饰太平，将政治影响、政局动荡控制在最小范围的事儿，却被周亚夫彻底闹大了。</p>
如果说之前，刘荣‘公报私仇’，拿着莫须有的罪名，来替那些蠢货掩盖不可饶恕的过错，那在今日朔望朝之后，一切就都得就事论事、公事公办，甚至是公之于众了。</p>
——你囤积粮草，哄抬物价，还欺压太子储君不说，甚至意图为了一己私利，而动摇汉家之国本？</p>
你特么个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p>
而且不同与先前，有刘荣为这些蠢货敷衍制作的遮羞布，朝堂完全可以将这桩大案，粉饰成功侯群体集体脑抽作死——在周亚夫闹过这么一场之后，这些蠢货的罪名，便只能根据周亚夫的‘请求’，严格按照法律条令规定的来。</p>
并且，还得广而告之，让每一个想要了解这件事的人，都知道这些功侯后人，究竟死于何罪。</p>
或许在后世人的视角看来，这才是正确的。</p>
犯了什么罪，就受什么样的惩罚、种了什么因，就得什么样的果，这才是最正确的。</p>
但在封建时代，摆在掌权者——尤其是帝王面前的，往往有一個比事实、真相本身，都还要更加重要的东西。</p>
政治影响。</p>
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始封开国元勋功侯，共计一百四十七家；</p>
时至今日，这一百四十七家元勋功侯家族，绝嗣的绝嗣，造反的造反；</p>
再算上那些被吕太后顺带弄死的，留存至今的开国元勋家族，总共不超过八十家。</p>
孝惠皇帝在位七年，不曾裂土封侯。</p>
吕太后掌权十五年，遍封诸吕子侄为王、侯，待诸吕之乱平定之后，凡是吕太后颁诏敕封的藩王、彻侯，都被一棒子锤死，尽数除国。</p>
先帝倒是封了一些。</p>
有薄氏外戚的轵侯薄昭，窦氏外戚的南皮侯窦长君、章武侯窦广国这样的外戚恩封侯；</p>
弓高侯韩颓当这样的归义侯、故安侯申屠嘉这样的‘准开国元勋’恩封侯。</p>
当然，也有不超过五指之数的军功侯。</p>
当今天子启即立三年多，也封了不少彻侯，却大都是因平定吴楚七国之乱，而涌现出的军中豪杰。</p>
掰着手指头算下来，汉家当下现存的彻侯家族，总数不超过一百二十家。</p>
而这一次，却有足足十四家功侯——超过一成的功侯家族，因为‘暗中勾连，动摇国本，对抗太子储君’这种比直接举兵谋反，都还要严重一些的罪名，而即将被举族诛灭！</p>
更要命的是：这十四家获罪的功侯，无一例外，都是太祖刘邦始封的开国元勋家族！</p>
换而言之，仅存不超过八十家开国元勋当中，有足足十四家——将近两成串联在了一起，和储君太子作对。</p>
什么概念？</p>
放到任何一个时代，这都将是一场巨大的政治地震！</p>
最顶级的贵族阶级中，有超过一成的人、开国功臣群体当中有超过二成的人，因为同一件事而获罪？</p>
这是不是说明，这个政权已经到了连他自己的贵族，都对政权严重不满的程度？</p>
要不然，贵族们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串联起来，去做这种随时可能被杀头，回报却只是些许钱财的蠢事？</p>
所以，刘荣先前才会‘顾左右而言他’，随便找几个敷衍的罪名，便为这十四家功侯定了罪。</p>
——亲自去尚冠里拿人，是刘荣在告诉尚冠里的贵族老爷们：别惹我！</p>
——我很不好惹！</p>
——惹我就是这个下场！！</p>
——勿谓言之不预！！！</p>
而那些看似搞笑，实则暗藏玄机的罪名，则好比刘荣在尚冠里立威之后，转头就看向旁观群众，满不在意的嘿笑道：嗨~没啥大事儿；</p>
就是这几个蠢货脑子抽抽了，非要扎堆作死。</p>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犯下的罪也都是各犯各的，绝对没有任何人暗中勾连，也没人做出任何有损宗庙、社稷的事。</p>
至于他们被扎堆捉拿、治罪，更完全就是巧合。</p>
对我汉家，贵族们没有任何不满，依旧对太祖高皇帝、先太宗皇帝，以及当今陛下感恩戴德，日子过得别提有多舒坦；</p>
其他的功侯们，都说这几个傻子自作自受，放着舒坦日子不过，非要给自己找罪受；</p>
便是这几个蠢货自己，现在估计也悔不当初呢……</p>
没错。</p>
就是粉饰太平。</p>
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跟贵族们说‘老实点儿，别作死’，跟底层群众说‘海内升平，国泰明安’。</p>
很不光明磊落，甚至还有些膈应人，却是每一个成功地封建文明统一政权，都从头贯彻到尾的核心国策：对贵族，一边激励，一边压制；对底层，一边保护，一边愚弄。</p>
没办法，在这个通讯手段、教育程度极其落后，家国思想极其浅薄的时代——在这个随便某人往鱼肚子里塞个字条，就能扯旗造反做‘王者’，引得天下遍地战火的时代，粉饰太平，几乎是中央政权唯一的选择。</p>
不这么做，后患无穷。</p>
刘荣当然知道这个道理；</p>
满朝百官，甚至是那些躺在先祖的功劳簿上坐吃山空，混一天是一天的功侯、蛀虫们，也都明白这个道理。</p>
但周亚夫不知道。</p>
至少在刘荣看来，周亚夫若非真的不知道，那，就是纯在跟自己作对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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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卤薄，距长安十五里，再一个时辰便到。”</p>
天子启新元三年，秋七月十七。</p>
这一天，艳阳高照，万里无云。</p>
长安城北城门外，朝中公卿百官分列于道路两侧，在太子刘荣的带领下，已经即将返回长安的天子圣驾。</p>
而在人群最前方，听闻老爷子的亲军禁卫带回圣驾动向，刘荣只淡然点下头，旋即便再度恢复到先前，那如雕塑般屹立恭候的姿态。</p>
在刘荣身后，四位新或封的宗藩公子悉数到场，目光虽是循着刘荣的目光，同样洒向天边那片缓缓靠近的庞大队伍，嘴上，却也是在有一搭没一搭的交流着什么。</p>
“丞相不明事理，逼得大哥不得不‘公事公办’，非要把功侯们的丑事都抖上台面不说，还把杀人的刀子，又递到了父皇的手里。”</p>
河间王刘德悠悠一语道出口，目光也随之瞥向斜后方，站在朝臣队列最前方，正神情阴郁的将双手抱在腹前，明显有些不大开心的周亚夫。</p>
——虽然没开口评价周亚夫的举动，但望向周亚夫的目光中，却也是带上了一抹压制不下的敌意。</p>
眼下，能让这位城府颇深的河间王殿下，都如此不受控制的、本能流露出不愉神色的人，恐怕也没几个了；</p>
丞相周亚夫算一个。</p>
“按理来说，手上沾血——尤其还是杀功侯这种事，大哥是不好让父皇去做的。”</p>
“最好的处理方式，是大哥刚正不阿，为那些蠢货定下死罪，并尽诛首恶；”</p>
“等父皇‘得知’此事，便装模作样的骂大哥一顿，再把那些蠢货的家人赦免，以彰天子仁恕。”</p>
“如此一来，大哥的威立了，蠢货们也罪有应得了，父皇能捞个‘宽仁’的名声不说，还能把事态控制在最小的范围……”</p>
“——多好的法子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