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四年（224年），四月。</p>
河东，解县。</p>
往日里热闹的常平乡，今日变得异常的寂静，家家户户人去室空。</p>
只因乡间大道上，来了一支戒备森严的兵马。</p>
约有五千人，浩浩荡荡，令人望而生畏。</p>
常平乡的三老、啬夫、游徼引了数百男女老幼跪在道路两旁。</p>
只因今日是大汉皇帝刘备莅临常平乡。</p>
解县的县丞早早通知了三老，不能有半分的怠慢。</p>
“吁_吁—”</p>
看着前方跪了一地的士民，最前方的赵云大吃一惊，连忙勒住战马，又让骑士摇旗止住后军。</p>
“陈凤，去问问怎么回事？”赵云眉头紧蹙。</p>
陈凤策马向前，向众乡吏喝道：“尔等为何拦驾？莫非有冤情？”</p>
三老、啬夫和游徼纷纷愕然。</p>
什么冤情？</p>
我们是来迎驾的啊！</p>
一老朽凑近小心翼翼地答道：“将军，我等是来迎驾的。”</p>
陈凤蹙眉：“既是迎驾，身后这些人是怎么回事？”</p>
老朽颤颤巍巍地道：“都是来迎驾的！”</p>
陈凤扫了一眼众百姓，见这些百姓眼中有麻木亦有惊恐，甚至还有人捂着小儿的嘴不让起发出声音。</p>
这哪里是来迎驾的，分明是被逼来迎驾的！</p>
都说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陈凤久随赵云受到薰陶，对这种欺压百姓的乡吏有很强的厌恶。</p>
“你叫什么名字？身居何职？”陈凤轻喝。</p>
老朽不知道陈凤为何发怒，连忙道：“下官乃常平乡的三老关承。”</p>
“你也姓关？”陈凤不由蹙眉。</p>
问了些详情后，陈凤返回告知赵云。</p>
正逢后方骑士到到来：“中护军，陛下遣我来问，为何止军？”</p>
赵云道：“我亲自去见陛下吧，陈凤，你约束好军士，莫要冲撞了百姓。”</p>
陈凤抱拳应命：“将军速去，末将会约束好军士。”</p>
赵云策马来到中军，将前方事告知刘备。</p>
刘备闻言，脸色瞬间变得冷冽：“是谁下的命令？”</p>
赵云答道：“是解县的县丞，让常平乡的三老、啬夫和游徼不得怠慢。”</p>
刘备语气更冷：“益德，去将解县的县丞捉来。”</p>
顿了顿，刘备又补充道：“县长和县尉一并捉来。”</p>
张飞深知刘备秉性，让一群百姓跪在道路两边迎驾，那不就是在打刘备的脸吗？</p>
“兄长放心，我这就去将那几个蠢贼捉来。”张飞招呼一声，十余骑士出列跟着张飞往解县城而去。</p>
刘备又看向身边同样脸色冷冽的关羽：“云长，前方是你的乡人，你去安抚更合适。”</p>
关羽早就忍不住了。</p>
当初就是因为杀了恶霸才逃亡的，若是屠龙者变成了恶龙，关羽的脸往哪儿搁？</p>
不多时。</p>
关羽策马来到军前，见跪在两侧的男女老幼，关羽怒从心起。</p>
看向关承，关羽的语气不善：“你也是宝池亭关家人？”</p>
关承吃了一惊，抬头看向关羽，面有疑惑：“不知将军如何称呼？”</p>
关羽丹凤眼一眯：“宝池亭，关羽！”</p>
关承瞳孔一缩，仔细辨认关羽，惊疑道：“你，你，你是长生叔？”</p>
“咦？”关羽眯眼，没认出眼前的关承：“你是何人？怎知我的旧字？”</p>
关承又惊又喜：“长生叔，我是二狗啊，放牛娃二狗；你以前还带我读过春秋的。”</p>
“二狗？”关羽的记忆回到了遥远的几十年前。</p>
那个时候的关羽，家庭和睦，祖父关审、父亲关毅在宝池亭属于德高望重的。</p>
虽然比不上士族豪强，但也是有书传家的。</p>
祖父关审冲穆好道，常以《易经》、《春秋》训其子；父亲关毅性至孝，父审卒后，在墓上结庐守丧三年。</p>
关羽传承家业，对春秋亦是颇为喜爱。</p>
只因一时不忿怒杀恶霸而被迫流离他乡几十年。</p>
片刻后关羽思绪归回，喝问道：</p>
“你以前也只是个放牛娃，跟我学了春秋后才懂了道理，如今当了三老怎反过来开始欺压百姓？”</p>
关承哭诉道：“长生叔，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三老，县丞有令让我不得怠慢，我也只能出此下策。”</p>
“我愧对长生叔的教诲，情愿一死。”</p>
啬夫和游徼见状，连忙出声替关承求饶。</p>
“将军息怒，三老并非欺压百姓，而是此举已经是最稳妥的了。”</p>
“让百姓列道欢迎，不仅不用动百姓家中的六畜粮米孝敬上官，陛下高兴了或许还能给些赏赐。”</p>
“真不是三老故意欺压。”</p>
见关羽跟关承关系匪浅，啬夫和游徼遂也不隐瞒，你一言我一语的向关羽解释了详情。</p>
关羽执掌荆州多年，听明白了关承的苦衷。</p>
掌权者的一个想法，下面的人会揣测几十条甚至上百条想法。</p>
这就是所谓的揣测上意！</p>
百姓苦不苦，这些人是不管的，他们只会去管能不能保住官位。</p>
宁可多作无用功，不可什么都不做。</p>
千百年来，皆是如此。</p>
看向一个个有麻木有惊恐的百姓，关羽只感觉内心堵得慌。</p>
什么衣锦还乡！</p>
这分明是在让乡人因为自己的到来而受苦！</p>
“准备粮米帛布，挨个儿分发给百姓。”</p>
“记得发放粮米帛布的，不要穿戴甲胄武器，都只穿布衣，不可惊吓了他们。”</p>
关羽没有给百姓喊虚伪的口号，直接让亲卫去搬运粮米。</p>
关承以及啬夫游徼又惊又喜。</p>
“二狗，你可有取表字?”关羽看向关承。</p>
关承点头：“道远公替我取了表字忆乡。”</p>
道远公是关羽的父亲关毅的表字，听到关承的话，关羽不由再生感慨。</p>
感慨间。</p>
一群军士推来了粮米帛布，跪在道路两旁的百姓顿时有了骚动。</p>
部分百姓更是下意识的吞了唾沫。</p>
看着因为分到了粮米帛布而对关羽感恩戴德的百姓，关羽的内心更不是滋味。</p>
这让关羽感觉自己就是当初那个被砍杀的恶霸，仗着权势和财富，就对贫困的百姓施舍般的喊一声“嗟！来食！”</p>
关承凑近低声：“长生叔，世道混乱，能分到粮米帛布就很不错了。”</p>
“若是不让他们跪着，这些粮米帛布，就算他们带回家了，也不敢用来吃穿的。”</p>
常平乡的百姓不是第一次迎接上官了，也不是第一次领粮米帛布了。</p>
然而那些粮米帛布几乎都在事后被收走。</p>
若不是关承称呼关羽为“长生叔”，以及关承在常平乡的德望，这些百姓的脸上还得强颜欢笑。</p>
“我明白，但我不愿。”</p>
关羽丹凤眼猛睁，策马走到百姓中间，大喝道：“我乃汉大将军关羽，桓帝延熹三年庚子六月二十四日生于常平乡宝池亭。”</p>
“你们中，可能还有人记得我。”</p>
“昔年，有恶霸欺辱乡民，被我一刀砍杀，我因此逃离河东。”</p>
“如今，我回来了！”</p>
“你们，不需要再跪着领粮米帛布！都站起来，像个人一样站起来！”</p>
众百姓眼中有疑惑有惊诧，然而并未有人站起来。</p>
关承见状，连忙向众百姓介绍关羽的出身往事，又向人群中点名：</p>
“大山，你在那给我充什么愣，这是长生叔，当年教我春秋的长生叔，你也跟我学春秋，都是同门。”</p>
“还有你，关二牛，要不是长生叔杀了恶霸，乃公早死了，乃公死前没教你要记住恩人叫什么吗？”</p>
“你这驴球，天天嚷着要跟长生叔一样长大了当个汉子，怎么长生叔让你站起来你还跪着干什么？”</p>
“膝盖不疼吗？”</p>
“都给我站起来！”</p>
在关承的连骂带踹下，关姓百姓先站了起来。</p>
有了人带头，剩下的百姓也纷纷站了起来。</p>
关羽安抚众百姓期间，张飞也将解县的县长、县丞和县尉都给捉到了刘备身前。</p>
“陛下，饶命！”</p>
三人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见到刘备后纷纷跪地求饶。</p>
刘备扫了三人一眼，直接将三人交给了法正：“孝直，给河东郡的官吏都敲个警钟。”</p>
“有时间来揣测朕的意图，多想想如何让治下百姓少些苦累。”</p>
“朕，曾织席曾贩履，曾与百姓田坎共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宫中困雀。”</p>
法正对解县三人组亦是不爽。</p>
跟着刘备来河东郡不是来处理政务的，却因解县三人组平白无故的增加了许多公务。</p>
刘备没有再多理会，只是在静待前方的关羽将百姓的事处理好。</p>
约莫半个时辰后，关羽策马返回：“让兄长久等了。”</p>
刘备轻轻摇头，对此不在意：“都处理妥善了？”</p>
关羽点头：“都妥善了。”</p>
刘备没有多问具体的过程，既然关羽说处理妥善了，那就不需要刘备再节外生枝。</p>
众人一路向宝池亭而行，来到了关羽的故居。</p>
几十年的变迁，故居早已破败，唯有祖祠有关姓人在还算完整。</p>
见到祖祠中的几个牌位，关羽不由老泪纵横。</p>
想到昔年冲冠一怒亡命而逃，让亡父关毅承受了诸般压力，关羽这心中就难以释怀。</p>
不知过了多久，关羽自祖祠出来。</p>
“兄长，我想在宝池亭待段时间，暂时就不跟着兄长督巡河东了。”关羽说出了心中的想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