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值房。</p>
李东阳愤怒地将茶杯摔在了地上。</p>
“老夫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太后会突然出手，助那个该死的莽夫？”</p>
刘瑾何许人也，哪能将朱厚照的话真个记在心上啊，一出了乾清宫，立刻就给李东阳传去了消息。</p>
这也是为何李东阳会黯然率群臣退去的原因。</p>
“如果不是这太后娘娘出手相助，那汤昊今日必死无疑！”</p>
“现在好了，汤昊被打入诏狱，根本不交给三法司，陛下这分明就是在庇护于他，此獠迟早还有起复的机会！”</p>
坐在李东阳对面这人，面容略显清瘦，但双目炯炯有神，浑身书卷气息，却身材极度高大，再加上此人瘦削，这身高更显突出，往那里一坐，堪称气度不凡。</p>
此人正是现任兵部尚书，执掌天下戎政的大司马，杨一清，字应宁。</p>
“应宁，你为何还能坐得住啊？”</p>
李东阳怒骂一阵，又剧烈咳嗽了起来。</p>
眼见杨一清不为所动，他立刻紧追不放地质问道。</p>
杨一清闻言一阵无奈，默默地将茶水递了过去。</p>
说实话，杨一清实在是不想掺和这些朝堂争斗。</p>
当年杨一清升任山西按察使司佥事，改陕西副使督学，在陕西任职八年，平时空闲时考察边疆战事，印证自己所学，因此积攒下了边略经验，此后入朝，任太常寺少卿，后进南京太常寺卿。</p>
按照正常流程，杨一清本来不会如此青云直上的，奈何即便他不愿意，身在官场却难以独善其身，时任兵部尚书的刘大夏一再举荐，杨一清因此升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担任陕西巡抚，负责督理陕西马政，期间平定边疆进犯、弹劾贪庸总兵武安侯郑宏，并裁减镇守中官费用，使得军纪严明。</p>
然后就是蒙古小王子获悉大明王朝换了一个小皇帝，想要试试这个小皇帝的成色，顺便南下劫掠一番打打秋风，却不料被杨一清迎头痛击。</p>
那一战，杨一清亲率轻骑自平凉昼夜行军，抵御南下北虏入侵并发动奇袭，大破北虏立下军功，击退蒙古军的进犯。</p>
紧接着朝中的李东阳和刘大夏就开始为他邀功了，朝廷不得不捏着鼻子给了他一个“三边总制”的实权高位，总制延绥、宁夏、甘肃三镇军务（陕甘总督）。</p>
这官儿是越做越大了，但杨一清这心里面却越来越不安。</p>
原因无他，唯党争耳。</p>
李东阳和刘大夏这些湖广乡党的所作所为，杨一清虽然远在边地但也不是毫不所知。</p>
事实上，他太了解自己这两位同窗好友了，其人什么德行，杨一清再了解不过。</p>
越是如此，杨一清就越是不安。</p>
因为他这平步青云步步高升，皆是来自于李东阳和刘大夏，皆是来自于湖广乡党。</p>
哪怕他本人并未因此做过任何结党营私的事情，但是陛下会怎么看，朝廷又会怎么看呢？</p>
现在更是好得很，不经过他杨一清同意，连声招呼都不打，直接将他杨一清给弄来了朝堂，做这执掌天下戎政的兵部大司马！</p>
到了这一步，杨一清就算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朝野上下包括皇帝陛下都会默认为他就是李东阳的党羽！</p>
杨一清那是百口莫辩，只能将满腔火气都对准了李东阳。</p>
奈何问题在于，他这高升也是实情，饶是杨一清也不可否认，李东阳对他有提携举荐之恩。</p>
这一来二去之间的腌臜事情，当真是难以说清。</p>
李东阳注意到了杨一清的脸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顿时出言安抚道:“应宁，莫非你还在怪老夫强行将你调来中枢不成？”</p>
“罢了罢了，老夫也知道这并非你本意，但如今朝堂局势不明，时雍（刘大夏字）又被那中山侯给逼迫得主动致仕，老夫这也是没有办法，所以才会出此下策！”</p>
“毕竟你杨应宁功勋卓著，而且熟知边事，这是朝野上下人尽皆知的事情，由你继任兵部尚书一职，天下信服！”</p>
杨一清听出了这些话语中的恭维之意，到底还是忍不住松了口。</p>
“西涯，你一直都了解我这个人，我只想精忠报国，不愿参与朝堂争斗。”</p>
“若是你想借助我这兵部尚书的权势，助伱党同伐异谋取私利，恕我杨一清做不到！”</p>
此话一出，气氛顿时变得尴尬了起来。</p>
李东阳愣愣地看了杨一清半晌，随后用咳嗽掩饰自己的尴尬。</p>
“应宁这是说的什么话？”</p>
“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老夫也是因为那中山侯行事太过暴虐不仁，堪称酷吏典范，所以才会对其厌恶痛恨，仅此而已。”</p>
“真是如此吗？”杨一清毫不客气地直言道，“公是公，私是私，西涯你现在公私不分，迟早会惹出大祸的！”</p>
这下子，李东阳是真绷不住了。</p>
然而杨一清这个兵部尚书，到底是实权大司马，即便是李东阳也不敢在他面前摆谱，所以只能干笑一声，然后黑着脸起身离去。</p>
回到内阁值房，李东阳暴怒到了极点！</p>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杨一清竟然如此不给自己面子！</p>
什么“公私不分”，轮得到你一个“西南蛮夷”（杨一清祖籍云南）来教训老夫吗？</p>
倘若不是见你杨一清能力凸出，我等又岂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提携举荐于你？</p>
可你杨一清倒好，不思回馈我等的提携之恩，现在倒是装起什么清高来了！</p>
真是岂有此理！</p>
李东阳身子骨本来就弱，这一气之下更是咳嗽不止。</p>
他唤来一名书吏，想要找杨廷和议事。</p>
毕竟他李东阳现在是内阁首辅，杨廷和只是一个文渊阁大学士，上下关系还是得弄清楚的。</p>
至于议什么事，当然是联名上书请求陛下召新人入阁了。</p>
随着刘健和谢迁致仕，内阁里面现在就剩下了他李东阳和杨廷和二人。</p>
而杨廷和虽然资历尚且，但他到底是帝师，再加上国朝不能任二职的惯例，李东阳一做了这内阁首辅，他就不得不将翰林院转交给其他人执掌，而杨廷和无疑就是最佳人选。</p>
但问题在于，李东阳不想这么做，翰林院是进士养望之地，更是士林清贵之所，谁执掌了翰林院，谁就是文坛领袖。</p>
早就体验过这文坛领袖益处的李东阳，哪里甘心就这么将翰林院白白交给杨廷和，更何况这杨廷和还是帝师！</p>
那么，为今之计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立刻举荐一个自己人入阁，让他制衡这杨廷和，从而将翰林院继续掌控在自己手中。</p>
然而李东阳却从书吏口中得知，杨廷和面圣去了，一听到这话，李东阳脸色瞬间就难看到了极点！</p>
此刻乾清宫内。</p>
李东阳羡慕嫉妒恨的杨廷和，正跪倒在朱厚照面前。</p>
“陛下，许久不见，陛下可还安好？”</p>
杨廷和一句话，直接把朱厚照给问懵了。</p>
“杨师此话何意？朕好着呢！”</p>
“既然如此，那请陛下恩准，臣请辞！”</p>
杨廷和面无表情地从怀里取出了辞呈，然后递给了一旁的陈宽。</p>
见此情形，朱厚照心中的怒火再次攀升。</p>
刚刚陈宽请辞，他好不容易才安抚了下来，这突然间杨廷和为什么要请辞？</p>
杨廷和可是他朱厚照的帝师，更是他这位正德皇帝插手内阁的关键人物，哪里可以轻易离去？</p>
所以朱厚照立刻就拒绝道:“先前立下过规矩，无故不得请辞，否则……”</p>
“那陛下革除臣功名即可！”熟料杨廷和竟然直接插嘴，而且还主动请求革除功名。</p>
这下子，朱厚照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暴脾气了。</p>
“杨廷和！”</p>
“你这又是抽的什么疯？”</p>
杨廷和悍然抬头，直视着朱厚照。</p>
他是正儿八经的正德帝师，可以做出一些不算过分的僭越之举，比如直视帝王。</p>
毕竟天地君亲师，如果君是学生，那么师长为先。</p>
“敢问陛下，可还记得先帝爷临终前的教诲？”</p>
“敢问陛下，这一年多的时间可曾去过一次经筵日讲？”</p>
“敢问陛下，当日上千名朝臣被阉人置于烈日下暴晒了两个时辰，陛下究竟在做什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