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少年的中国没有学校(1 / 2)

次日,小武去了日军的安防站。

这次他终于得知,昨天见到的那个军官名叫苍川征一郎。然而此人一反常态,不仅没有用锅底一样的脸色对他,反而用生硬的中文和他聊天,并且给他找来了护士治疗伤口。

“日军对支持大东亚共荣圈的人,都会给予无偿帮助!你回去之后,要把这里的事情告诉你的朋友们。”

听到这句话,小武才明白他态度改变的原因:他被安防站的日军当作了亲民范例。

护士给他清理了伤口,包扎完毕之后又给了一点消炎药。

护士离去之后,苍川就开始询问小武自称的“留学生活”,问他什么时候在日本何处读过书,感觉如何,喜欢当地何种风土人情。

小武回答,几年前他曾在青山学院读过文科,但没好好用功,没过多久家里缺乏经费,就辍学回了中国。不过在日本的两年他曾到处旅游,看了很多风土人情。

事实上小武根本没去过日本,他在给苍川背诵外研社出版的那本《日本世情》,小武庆幸自己曾在自学阶段,跟着磁带使用过这本日语教材,苏虹和雷钧一致认为小武有语言天分,那书他几乎可以通篇背下来。

但他还是险些说漏了嘴,因为小武差点就把在秋叶原挑选电器产品的篇幅也给背出来了,幸好苍川并未在意他突然的停顿。

“怎么了?”他看看小武。

小武勉强笑了笑,指指伤口:“有点疼。”

“总会有一点的。”苍川满不在乎地说,“疼痛是人生的必经之路。”

可这疼痛是你们这些鬼子造成的!小武在心里愤愤诅咒,但他表面并未显露出来。

“给点止疼片好么?”他试探着问,“夜里,疼得无法入眠,太痛苦了。”

苍川沉吟片刻,点点头:“当然!当然!日军要把你这样熟悉日本的良民当做好友。”

结果下午,小武就带着消炎药和几片止疼片回到了教堂。

刚进屋,他就看见玛利亚和受伤的男子全都神情紧张地望着他!等看见他进来,俩人全都松了口气。

“幸好你没事。”玛利亚说,“我们都担心你回不来了,没有人能从日军安防站平安回家。”

受伤的男子仍然在床上,看见小武回来,他才慢慢把身体放回到榻上。

小武走过去,看看他:“你睡了一天一夜。”

男人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目光停在他的胳膊上:“日本人给你包扎的?”

小武低头看看自己的胳膊,顿了一下:“是的。他们还给了我药。”

他拉过凳子坐下来,开始掏藏在怀里的药:“磺胺,还有止疼片。我一直担心你的伤口会感染,不过至少今晚你不用苦熬了。”

“药给了我,你怎么办?”

小武笑笑:“死不了的,我没你伤得这么严重,况且明天还得去一趟。”

男人的目光有点惊异:“为什么还要去?”

小武有些不想说,但他停了半晌,还是开口道:“他们把我当成亲民的机会了。”

“亲民?”

“不知道是上辈子没积德,还是被祖宗给诅咒了,估计是后者,总之我碰巧会两句日语,苍川——就是来抓你的那个鬼子,是个中佐,他似乎很喜欢听我说话,所以要求我明天还得去换药,并且……陪他聊天。”

男子看了他一会儿,默默把目光移开,没说话。

这时候玛利亚把水端了过来,然后把小武带回来的药片,一片一片摆在桌上数了数,磺胺,四片,止疼药,两片。

“消炎药和止疼片外面不好买,都得出示证明。这些你先吃了,明天或许我还能再弄一些来。”

男人却不动。

小武忽然,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怎么?疑心我是汉奸?”

男子慢慢道:“那倒不至于。”

“那……你是愤青?”

“愤青?那是什么?”

“就是拿墨水瓶砸大使馆的墙面……总之,就是十分容易激动的爱国青年,日本药片也是坚决不吃的。”

男人伸手拿过药片,塞进嘴里:“我办不到,激动是需要气力的,我没那么多力气白费在无聊的事情上。”

他说这话时,神情冷冽,目光却十分沉静,和看上去的年龄并不相符。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鹰翼。”年轻人说。

“哪个字?英雄的英还是殷切的殷?”

“雄鹰的鹰,雄鹰的翅膀。”

“唔,好吧,我不追问你的真名字了。”小武说,“你管我叫‘小武’就行——杀你的那个人,我把他的衣服和东西都拿回来了,等会儿你可以看看,或许有你需要的。”

鹰翼的神色似有震惊:“……你去搜查了尸体?”

“不光,还剥下了他的衣服,那身衣服扔那儿太显眼啦。”小武苦笑,“现在尸体该已经被卫生队收走了吧?不然会臭在巷尾的。”

“唔……”

“他的掌心雷也在屉子里,里面还有一发子弹,我取出来了,也是灌了水银的……”

男人如鹰的眼睛闪过一道寒光:“……你是什么人?”

小武怔了怔:“我?这里的杂役呗。”

“哼,一个杂役不会知道掌心雷是什么。你在说谎。”

小武也笑:“一个普通人也不会被灌水银的子弹打中,那么难制造的子弹,拿来对付普通人太浪费了。”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在谢谢你救命之恩的同时,好奇揣测一下你的身份。”小武站起身,把剩下的药片收拢在了一起,此时,玛利亚已经出去了。

“那么,你得出什么结论了?”男人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答案无非三种:军统,中统,共-产-党。”小武笑笑,重新回到床前椅子里,坐下来,“追杀你的是个军统吧,看他那身行头就知道,这是他们的地盘,此时他们在上海的地下王国里势力最大,装备也最优良。另外,地面上的日本人也在追杀你,这很明显。”

“结论是?”

“我真希望你是中统的人。”小武端起茶杯,掀了掀眼皮,“那样你至少不会沦为最弱的那一群。”

“……”

“不用着急摸枪,我不会再往深里追究了。”小武摇摇头,“而且坦白说,我对这些也真没兴趣,联合抗日都好几年了,那帮家伙私下里还在争斗,军统中统互相撕咬、抢夺势力地盘也罢了……”

男子慢慢收回抓着枪的手,他一字一顿地说:“你懂日语,你知道这么多,你什么都猜得到,这让我开始犹豫要不要杀了你。”

小武笑起来:“话都说出来了,你怎么不动手呢?”

“……至少你救了我,这让我没法下手。”

“一开始是你救的我。”小武眨眨眼睛,“一切因果皆在于此。”

“听起来,像是读过几年书?”

“没怎么读,自己乱看些杂书罢了。”小武说罢,饶有兴趣地看看他,“你这样子,才像个在学校里的大学生呢。”

“我没有学校。”

“什么?”

“中国已经没有学校了。”鹰翼冷冷说,“中国的课堂上也一样在流血。”

“……少年的中国没有学校,他的学校是大地和山川。少年的中国也没有老师,他的老师是大地的人民。”

鹰翼扬了扬眉毛:“是你写的诗?”

小武苦笑摇头:“我可写不出这样的诗,我的诗……也不是这样的。”

“那你的诗又是什么样的?”

小武的脸色愈加苦涩,他没有回答,只是起身,将剥下来的那包衣物和手枪找出来,交给了鹰翼。

鹰翼支撑着坐起身,一样一样检查着那堆衣物,他的神色深沉似水,小武甚至看不出丝毫含义。

“你的伤口还没好,不要起身吧。”小武说。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躺了下来,眼睛盯着天花板,一声不吭。

小武想了想,问:“他们还会来找你么?”

鹰翼的目光凝聚在虚空的某个点:“……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