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春心滴破花边漏
周宣听林逋说这梅夫人有几首诗流传于世,心里更有了把握,因为女诗人、女词人比较难得,真有佳句,必能流传后世,周宣通读《历代名媛诗抄》,两世为人,记忆深刻,浮想联翩,脑海里诗词历历――
周宣看着那娉婷而立、鲛绡遮面的梅夫人,心想:“林逋也是一代名士,多才多艺,工诗善画,他苦恋的女子会是等闲之人吗?”
五代十国,最出名的女诗人是谁?一个鲜明的形象在周宣脑海深处浮起,大胆的假设,马上就能求证。
那梅夫人穿着素纨多褶裥长裙,裙裾绣着粉红栀子花图案,外罩罗衫,系着鹅黄围腰,梳着芭蕉髻,髻形椭圆,环以绿翠,虽瞧不见面容,但浑身上下,精于修饰,可以想象鲛绡下是一张倾国倾城的娇颜。
梅夫人声音略显低沉,别具低徊婉转之美,曼吟道:“清晓自倾花上露,冷侵松院玉蟾蜍。擘开五色销金纸,碧锁窗前学草书。”吟罢,鲛绡后眸光闪闪,凝视周宣。
周宣听到这四句诗,心头微震,心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林逋这假隐士的相好大有来头。”先不急着点破,嘴里喃喃低吟,踱了两步,携着羊小颦的手到单雄信神像前参拜。
林逋倒也不急,从殿角取了两个蒲团出来,让梅夫人与小婢跪坐着。
周宣回过身来,目光炯炯盯着梅夫人,先是深施一礼道:“原来是――在下失敬了。”
林逋见周宣如此态度,急问:“你知她是谁?”
周宣道:“指名道姓,少了雅趣,我诵一诗,林处士听了这诗便明白了――”朗声吟道:“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原本扶膝跪坐着的梅夫人陡地站起身来,站得太猛,身子摇晃,林逋赶紧扶住,两个人一齐盯着周宣,惊诧万分。
三痴、四痴不爱读书,不明白周宣朗诵的这首诗有何奇处,会让林师如此震惊!
羊小颦却是过目能记,这首诗流传甚广,她在洪州魏博府上便诵读过,这是蜀国君主孟昶的宠妃花蕊夫人的诗作,当年赵匡胤兵围成都,孟昶肉袒负荆投降,花蕊夫人被赵匡胤霸占,孟昶随即无疾而终,当时北宋大将曹彬、呼延瓒等人认为花蕊夫人红颜祸水,孟昶亡国与花蕊夫人有很大的关系,请求赵匡胤赐死花蕊夫人,于是花蕊夫人便在赵匡胤面前吟了这首诗。
羊小颦见周宣以这首诗作答,显然周宣认为眼前这个梅夫人便是花蕊夫人。
林逋面色阴晴不定,缓缓问:“愿听周公子细表前诗。”
这就是默认了,但还要听听周宣的解释,是怎么凭一首诗就推断出这是花蕊夫人的?
周宣道:“去年三哥去了西湖孤山,守庐童子说林师去了西蜀,这是其一;当年赵匡胤是死于林师之手,这是其二;夫人这首诗有一处表明了其身份――‘擘开五色销金纸’,五色销金纸是蜀主孟昶御制的纸笺,好比我唐国陛下御制的澄心堂纸,但澄心堂纸已广传于民间,成都的五色销金纸却仅限宫廷使用,赵德芳也爱这种纸笺,去年景王李坤出使成都,赵德芳曾送了一些五色销金纸给李坤,李坤转呈小周后娘娘,所以我有幸一见,还有,‘冷侵松院玉蟾蜍’这一句,寻常人家哪有玉蟾蜍,蟾蜍与貔貅都是招财辟邪的灵兽,宫中多有,所以此句应为‘冷侵宫殿玉蟾蜍’才与全诗华丽意象匹配――”
周宣看了一眼瞠目结舌的林逋,继续侃侃道:“当然,仅凭这些还是不敢断定梅夫人就是花蕊夫人,但我已有这方面的猜想,毕竟这样的才高的女子是极罕见的,蜀中除了花蕊夫人还有哪个女子有这样的诗才?而且,恕我失礼,我还注意到了梅夫人裙裾上绣的粉红栀子花,蜀宫多种牡丹和红色栀子花,就是因为花蕊夫人爱这两种花。”
蒙着鲛绡的花蕊夫人微微摇头,不是周宣说得不对,是怪自己不该选这首诗,何曾想到这个周宣如此敏锐,剥茧抽丝探出她真正的身份!敛衽施礼道:“周公子大才,费葳蕤领教了。”
在周宣的记忆里,花蕊夫人似乎姓徐,现在看来是记错了,原来花蕊夫人是姓费,叫费葳蕤,葳蕤弱质,一笑倾城,这是和小周后周薇齐名的绝代佳人啊。
在周宣知道的那段历史里,赵匡胤、赵光义兄弟先后灭了蜀国和唐国,赵氏兄弟都喜欢霸占亡国之君的后妃,赵匡胤纳花蕊夫人费葳蕤为贵妃,赵光义更是粗野,让宫娥抱扶小周后手足,圈圈叉叉了小周后,还让画师当场画像,这画后世题名《熙陵幸小周后图》,原画毁于北宋末年,熙陵是赵光义死后埋葬之地,后人往往以熙陵代指赵光义。
而现在,小周后的命运已经完全改变,她在金陵大兴宫平安无事,每日骑马、蹴鞠,三月三去北郊举行亲蚕礼,采桑为唐国织妇做榜样,每三日去翔鸾坊探望有孕的爱女,唐国百姓都十分敬仰这位贤惠明达的皇后。
花蕊夫人费葳蕤的命运则改变不大,依旧是亡国受辱,先是赵匡胤,后是赵德芳,被父子两代y辱,虽说唐末宋初女子贞操观念尚不酷烈,但对一个女子来说,这总是惨事,但后世史家都不知道费葳蕤与林逋是青梅竹马的恋人,而今,费葳蕤随林逋来到开封,她的命运也已改变,本来她是早早就死在赵光义箭下的,那是因为花蕊夫人被赵匡胤册封贵妃之后,介入宋国朝政之争,触及了赵光义的利益,在一次宫廷狩猎中,赵光义借口失手,一箭射死了费葳蕤。
但费葳蕤既与林逋青梅竹马,为何又进了蜀宫,成了孟昶的宠妃?林逋为何不杀孟昶却杀赵匡胤,现在还要杀赵恒?这其中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秘?
这些周宣都猜测不出,太有些不合情理了,先不管这些,让三痴、四痴摆脱林逋的控制才是最重要的,周宣要抖擞精神来对付这个林逋了。
花蕊夫人费葳蕤虽被周宣道出真实身份,但并没有取下面纱,只是重新跪坐在殿前蒲团上,默然无语。
林逋也取一个蒲团坐下,说道:“周公子,我知你要大赌一场,怎么赌?赌注是什么?请说吧。”
二痴柱着杖取来几个蒲团,周宣、羊小颦、三痴、四痴分别挺腰跪坐着,庙外风雨声不断,虽然大门紧闭,但犹有冷风灌入,神案的烛火摇曳不定。
周宣道:“我先说赌注,若我输了,三痴、四痴不再受他们誓言的约束,随时可以离开我,你林处士随便让他们干什么都可以,包括刺杀我――”
林逋矜持一笑:“这赌注似乎不错,那么周公子赢了意欲何为?”
周宣道:“我若侥幸获胜,林处士从今而后不得向三痴、四痴提出任何要求,终生不与他二人相见,让他们摆脱刺客的阴影,平安生活。”
林逋看了看三痴和四痴,淡淡道:“我带给他们的是血腥阴影吗?”
四痴没说什么,三痴道:“主人多虑了,林师对我一向很好。”
周宣挺腰长跪,直视林逋的眼睛,说道:“至于怎么赌,林处士是才华横溢的隐士高人,花蕊夫人更是独步当代的才女,我们自然要从这琴棋书画来赌,我们二对二,我和颦儿对林处士和花蕊夫人,分别在音乐、围棋、诗歌、绘画,至于斗虫、斗鸡,现在条件不具备,斗茶也没条件,毕竟今晚就要决出胜负的,当然了,如果林处士一定要强求,那么也可以加上剑术,不过此项我提前认输,不用比了。”
“不比剑术!”
说话的是花蕊夫人费葳蕤,这红颜薄命的女才子还很高傲,势均力敌的赌局才有意思,比剑术就不登大雅之堂了,而且她自信以她和林逋的才艺,要胜过周宣和这个羊小颦不难。
既然费葳蕤说不比剑术,那就不比吧,林逋对花蕊夫人是百依百顺的,说道:“就比音乐、围棋、诗词、绘画四样吧,不过围棋我要让老二代我出场,因为我多年不下棋了。”
三痴、四痴一齐注目周宣,他们知道周宣的棋很厉害,但二痴更厉害,以前二痴和他们下,都是让先、让二子,林逋让二痴代他出战,有点卑鄙。
周宣点头应允:“林处士不与我比剑,已经是承让了,我也正想向二哥讨教一局。”
“爽快!”林逋目露嘉许之色:“围棋就一局定胜负,每人各两炷香的时间,音乐怎么比?”
周宣道:“音乐自然是比乐器演奏,三局两胜,双方各挑一件自己擅长的乐器,比如说花蕊夫人擅长箜篌,我方就必须以箜篌相应,我方善于洞箫,花蕊夫人或林处士也要以洞箫来较艺,至于第三场则抓阄,挑到什么乐器就是什么乐器,不会弹奏的的话就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