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傍晚，江家设宴，满桌丰盛的酒菜，只等着南风和西风回来，以便大伙儿好好团聚乐呵一番。</p>
薛应清也应邀赶来，此刻正坐在餐桌旁，抱着江雅玩闹嬉戏。</p>
岁月不公，人人都渐老成，唯独在她的脸上未曾留下痕迹。</p>
薛掌柜如今在八卦街经营几家店铺，娼馆、酒楼、影戏院、咖啡厅，生意格外红火，财源滚滚而来，只是日子过于平淡，让她觉得烦闷，因此隔三差五便要出行游玩，消闲娱乐，不愿在琐事上劳心戮力，只愿当个甩手掌柜，逍遥快活。</p>
王正南来得很早，领着一个纤瘦苗条的媳妇儿。</p>
这弟妹叫程芳，模样标志，谈吐文雅，身穿绫罗绸缎，环佩金银珠玉，一来是南风会挣钱养家；二来是她娘家也是城里的商户，虽说财力有限，却也不愁吃穿用度，一看便是富养的闺女。</p>
众人围桌而坐。</p>
说说笑笑，左等右等，菜都快凉了，西风才终于黑着脸，独自一人，闷头赶来赴宴。</p>
胡小妍见状，张嘴便问：“谷雨怎么没来？”</p>
“嫂子，不用管她，她爱来不来。”李正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p>
胡小妍眉心一紧，接着又追问道：“你俩是不是又干仗了？”</p>
可不等西风回话，江连横便用手敲了敲桌面，出言训斥道：“吃你的饭吧，还不够你操心了，我看你还是不累，再晕倒几回就好了。”</p>
“对对对，吃饭吃饭。”赵正北瞥了一眼大嫂，连忙招呼大伙儿，“来来来，赶紧动筷子，我都饿坏了。”</p>
众人心照不宣，尽可能说些爽快的事，以免胡小妍再去多想。</p>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p>
窗外的夕阳渐渐落下山去，餐厅里点亮了电灯。</p>
江连横撂下筷子，点了支烟，忽地想起了什么，便问：“对了，北风，你刚才下午说营里有什么事儿？”</p>
赵正北看向大嫂，显出几分犹豫，可仔细一想，又觉得这件事不可能瞒得住大嫂，这才开诚布公地说：“哥，杨诸葛最近回奉天了，家里知不知道？”</p>
江连横一怔，拧着眉毛同众人相视一眼，诧异道：“他怎么还敢回来？老张没一枪毙了他？”</p>
三年前，杨诸葛帮张大帅截获了一批价值数千万的军火。</p>
奉系陡然崛起，而其本人也因此大受重用。</p>
不过，张大帅随后却对杨诸葛有所不满，认为他跟皖系走得太近，恐生变数，因此派出密探暗中调查。</p>
事实也果然不出老张所料，杨诸葛和皖系小徐在军粮城大笔挪用奉系军饷，试图在暗中独自建立部队。</p>
密谋败露，杨诸葛便自然而然地被逐出了奉系高层，归附皖徐。</p>
其后，皖系失势，直奉两家联合执政，他本人也由此痛失靠山。</p>
杨诸葛遭遇揭发检举这件事，跟江家并没有直接关系，但他把张大帅戏耍了一通，如今还能安然返回奉天，却实在是令人咋舌。</p>
没想到，赵正北却说：“呃……哥，不是杨诸葛敢回来，而是大帅亲自点名，让他回来的，而且按营里的说法，马上就要当总参议了。”</p>
“啥？”李正西不解道，“叛徒咋还能升官儿呢？”</p>
江连横想了想，问：“北风，是不是要打仗了？”</p>
赵正北连忙点了点头，说：“对！上面虽然没有明确说过，但今年秋操全是真枪实弹，弟兄们现在都觉得，最晚明年开春，肯定要打。”</p>
一山不容二虎！</p>
直奉两家联合反皖，最后一定会因为分赃不均而撕破脸皮。</p>
王正南眼珠一转，忽地接过话茬儿说：“小北，要是真打仗的话，这里面有生意可做呀！”他一边说，一边掰起了手指头，“哥，嫂子，你们想想，罐头、粮食、军大衣、板儿鞋……咱家不是跟军需处有关系么，把这些活儿应承下来，再转包给各家商号工厂，能捞不少呢！”</p>
“这倒是个生意。”胡小妍点了点头，“可以试试军需处的关系。”</p>
赵正北连连摆手道：“嫂子，现在营里在搞军需独立，以前那几个老人儿已经换下去不少了。”</p>
“换了？”</p>
众人倍感诧异。</p>
江家虽说人脉通达，消息广泛，但毕竟身在江湖，庙堂里的消息传进耳朵里，总归需要一点时间，不如身为军官的北风迅捷。</p>
奉张内部派系，向来有旧派、新派之争；而新派当中，又有士官派和陆大派之别。</p>
江连横早在辛亥那年，就已经攀上了老张这座靠山。</p>
而彼时的张大帅，还只是五路巡防营中的一路统带，根本谈不上什么地方大员。</p>
因此，江家所攀附的诸多权贵当中，旧派元老便也占据了绝大多数，关系最为牢靠，交情最为长久。</p>
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旧派元老多半是草莽出身，且不说老张自己就曾混迹绿林，巡防营本身也是由民团、乡勇组建而成。</p>
换言之，这些权贵原本就是匪帮，江湖习气极重，尽管当上了省府军政要员，平日里张口闭口，仍然惯于以“兄弟”相称。</p>
江家和他们打交道，跟线上碰码差不太多，其中甚至有不少人春点全开，简直无异于同道中人。</p>
新派人物就不同了，不是留洋归来，便是毕业于高等学府。</p>
这些人虽说也爱财，但总爱端着，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拿钱不办事儿的也有，当婊子还要立牌坊，要做斯文败类而不做败类，要做衣冠禽兽而不做禽兽，总而言之便是故作清高。</p>
赵正北说：“现在马上就要开战了，大帅急缺人才，不管是谁，只要有能耐、有学历，那就立马高人一等，以前那些老人儿，都被排挤到一边儿去了。”</p>
“看来，这回又得破财了。”江连横咂摸咂摸嘴，“怎么说换就换了，老张也不怕寒了弟兄们的心？”</p>
张大帅就是江家头顶的一片天。</p>
只要老张不倒，江家不会伤及根本，但江连横始终记得，阎王小鬼，俱是靠山，该有的孝敬，全都不能少。</p>
不过，胡小妍对此倒并不意外。</p>
江家大嫂早在八年前，就已经开始未雨绸缪了——兴办义学，供有资质的穷人孩子念书，算是给家里预备了许多关系。</p>
这些孩子在义学念了两三年以后，便会被资助去官办学校念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