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月光景，李正西等人也从哈埠返回了奉天。</p>
“洋观音”被陆续接到“会芳里”，交由董二娘调教夹磨，没过多久，便相继沦落为江家揽客敛财的工具。</p>
董二娘心狠手又黑，别看在赵国砚面前，总是一副娇滴滴的羞涩模样，可对待窑姐儿时，却如同是吃人的母夜叉一般，恨不能敲骨吸髓，把人榨成汁水。</p>
什么样的猴儿，什么样的栓法。</p>
白俄姑娘落在她手上，起初都是好吃好喝、好生招待。</p>
拿着金银宝钻，许着富贵荣华，软磨硬泡地劝人下海，操起皮肉生意。</p>
有些姑娘爱慕虚荣，好吃懒做，识趣儿且上道儿，知道天底下没有白捡的便宜，很快便自甘自愿地沦为男人的胯下玩物。</p>
有些性子烈的“不识好歹”，便免不了横遭一番毒打。</p>
董二娘也是软硬兼施，右手攥着八股藏针鞭，左手拿着一只小荷包，荷包里黑漆漆、乱糟糟，装的全是看场打手新剃下来的硬胡茬儿。</p>
要是碰见谁敢叫板，先抽她个皮开肉绽，随后再从这小荷包里揪出一捻硬胡茬儿，将其送入“玄门”深处。</p>
那硬胡茬儿嵌进皮肉里，抠不出来，洗不下去，扎得人奇痒难耐，却又无计可施。</p>
每至夜半，必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p>
这股火烧似的疼，加上钻心似的痒，神仙见了也摇头，何况是用在凡人身上？</p>
谁不肯下海，谁就永远没有消停日子，老鸨子总有万般花样儿，把窑姐儿折磨到痛不欲生。</p>
总而言之，姑娘一旦失足掉进了风月场，除非立刻一头把自己撞死，否则早晚都是殊途同归，概莫能外。</p>
当然，对那些真正模样标志的白俄窑姐儿，董二娘大多都挺客气，也舍不得让她们轻易“上炕”，最多安排她们“上桌”打打茶围，嫖客不下血本，甭想有机会近身。</p>
“会芳里”被南帮娼馆压制了这么多年，也终于凭借这股异国情调，赶在年前着实红火了一把，大有重振往日风光的架势。</p>
…………</p>
如此又过了月余光景。</p>
西历的新年已经过去，旧历的新年也行将到来。</p>
恰在这辞旧迎新的节骨眼儿上，王正南终于从辽南码头返回奉天江宅，跟大嫂胡小妍述职交账。</p>
南风回来以后，江家代洋人招募劳工的生意，也总算是就此告一段落。</p>
倒不是王正南不想继续做下去，而是随着德国佬日渐不支、美国佬决心参战，西洋战况陡然转变，对远东劳工的需求逐渐减少，几乎不再有生意可做，便自然而然地到此为止了。</p>
忙忙叨叨一整年，零敲碎打，钱是没挣多少，人脉却是大有拓展。</p>
一年时间下来，辽南码头上的各家英法洋行经理，乃至几个领事馆老柴的亲眷，王正南全都混了个脸熟。</p>
让江连横有点意外的是，南风返回奉天时，竟然还带回来两个往日的老相识——德国佬雅思普生和他的小跟班方言。</p>
……</p>
……</p>
小西关，聚香楼。</p>
江连横叫上赵国砚，早早地二楼雅间准备了满满一桌酒菜。</p>
桌子当间摆着一只双耳酸菜锅，油汪汪的汤头上，整整齐齐地码放了一层白肉、血肠——德国佬就好这口儿！</p>
锅边上咕嘟着细密的气泡，刚开锅没多久，雅间的房门便被突然敲响。</p>
王正南探头进屋，脸上比先前瘦了点儿，看上去似乎是没少操劳。</p>
刚一进门，他便笑呵呵地侧过身，低声招呼道：“哥，雅思普生和方言来了。”</p>
江连横和赵国砚应声起身，不多时，却见房门外人影一闪。</p>
旋即，雅思普生便带着方言，灰头土脸地走进雅间，面朝江连横抱了抱拳，勉强挤出一丝干瘪瘪的笑意。</p>
“江先生，好久不见了。”</p>
“嗬，雅先生，你咋还抱上拳了呢！”江连横笑着拽过一把椅子说，“来来来，快请坐，咱爷们儿可确实有好几年没见面了，瞅瞅，酸菜白肉炖血肠，都是你爱吃的，我还特意给你带了洋酒呢！”</p>
“江先生真是慷慨，多谢，多谢了！”</p>
雅思普生横跨了两步，来到江连横身边坐下。</p>
四年没见，德国佬的面容看起来憔悴了不少，赵国砚跟他打交道更多，也觉得他脸上没了以往的精气神。</p>
当然，自从民国三年小东洋强夺胶州湾以后，两家之间，便不再有生意往来，猪鬃、马尾全都卖给了英法洋行，江家和雅思普生的联络，也因此而渐渐中断。</p>
不过，江连横还是从王正南口中，得知了雅思普生当下的窘困、潦倒。</p>
“府院之争”落下帷幕后，段氏掌权，仅仅过了大半年时间，京师当局便正式对德宣战，不但停止缴付了前清欠下的赔款，而且下令驱逐德国领事、“强行”回收租借地，各地方的德国洋行没了国家的倚仗，瞬间便陷入了动荡颓败的局面。</p>
雅思普生的德茂洋行遭遇震荡，同样未能幸免。</p>
往日的人脉关系，便如同是梦幻泡影一般，顷刻间荡然无存。</p>
于是，和很多飘零在远东的德国佬一样，雅思普生也随之变成了无根浮萍。即便谈不上任人宰割，却也没了往日的风光。</p>
王正南念在过去交情的份儿上，便把他和方言带了回来。</p>
这趟来奉天，开门见山，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跟江连横谋個差事，寻个庇佑而已。</p>
众人各自落座，饭要吃、酒要喝、事儿也要谈。</p>
简单寒暄了几句过后，江连横有些好奇地问：“雅先生，你们国家那边，现在什么情况，还能挺住么？”</p>
闻言，雅思普生的脸色有点难看，仍然自顾自地要强道：“我们在战场上并没有输。”</p>
“我听你这意思，你们是已经输了？”</p>
“不，还有希望，只不过……希望比较渺茫。”</p>
众人听了这话，立时忍不住互相看了看，尽管嘴上没说什么，眼睛里却顿时亮了起来——德国佬要是输了，那不就相当于咱们赢了么？</p>
江连横抿了抿嘴，连忙给雅思普生倒了一杯白兰地，强忍着窃喜的心情，佯装沉重地宽慰道：</p>
“哎呀，雅先生，胜败乃兵家常事，谁都有走霉运的时候，喝酒吧！”</p>
雅思普生将手中的白兰地一饮而尽，旋即又开始卖弄起他对远东文化的了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