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晚点了将近两个钟头。</p>
直至临近傍晚，天色晦暗，风息雪住之时，赵国砚才终于赶到城北江宅。</p>
走进玄关，在门口脚垫上蹭蹭鞋底，脱下呢子大衣交给宋妈，转头朝客厅里的东风、西风打了声招呼，浑身寒气尚未消解，他便立刻拎上手提箱，直奔二楼书房而去。</p>
“唰啦——唰啦——”</p>
屋内，江连横和赵国砚正坐在椅子上抽烟闲话。</p>
胡小妍则在桌案旁，大略翻看了几眼送来的账册。</p>
几大本厚厚的账册，不止是关于招募劳工的生意，还有纵横保险公司分号、福昌成码头运输公司、江家的田产收租、以及几处零散投资状况。</p>
账本规整清晰，一目了然，当然并非出自赵国砚和王正南之手，而是职业会计的功劳。</p>
敲门声响起，袁新法的媳妇儿英子走进来，给三人端茶倒水，旋即告退。</p>
“这雪下的，眼瞅着要到站了，结果半道停了一个多小时才发车。”</p>
赵国砚端起热茶，在外冻了整整一天，忽然间暖和下来，便觉得手脚发痒，连耳朵也跟着刺挠。</p>
“哥，今儿老天爷作妖，要不别麻烦了，搁家对付一口拉倒吧！”</p>
“那也行，咱改天再说。”江连横俯身掐灭烟头儿，转头问，“佟三儿现在咋样，立起来了吧？”</p>
赵国砚应声挑起大拇哥，回道：“他本来就有势力，去年咱又拉了他一把，现在旧市街码头地界儿，全都得听三爷说上句。”</p>
江连横对此并不意外，接着又问：“南风在那边怎么样了？”</p>
“还是那样！”赵国砚靠在椅背上说，“整天帮洋人招工，忙是真忙，但就是不咋挣钱。”</p>
话音刚落，胡小妍忽然在旁边开腔表态。</p>
只见她一边翻阅账册，一边头也不抬地说：“我刚才大概看了两眼，招工的事儿，不是一直都在盈利么？少是少了点，南风既然想做，就让他继续做下去吧！”</p>
这话说得过于委婉。</p>
实际上，招工的利润少得可怜，只能从中赚点介绍费，这对如今的江家而言，无异于鸡肋。</p>
赵国砚却说：“大嫂，不是我贪，而是这帮洋人，实在是太难伺候了。帮他们招工，那比给人说媒相亲还费劲，尤其是英国佬和法国佬，破讲究太多，招来十个人，他们能看上俩，那都算多了。”</p>
“他们都有啥要求？”江连横问。</p>
“那可太多了。”赵国砚摇头叫苦，“其实别的都还好办，比方说岁数，咱可以改改，主要是那几样体检。有的明明能看见，非说人家眼睛有毛病。还有个铁岭来的，就因为两颗虫牙，愣是没让上船！”</p>
江连横嗤笑一声，没说话。</p>
赵国砚接着说：“有时候，一天招来几十号人，就六七個能上船。毛子那边倒是宽松，差不多的都能拉走，但他们在辽南招的少，给的钱也少，没多少人爱去。我是没耐心再伺候那帮洋鬼子了。”</p>
“要不……这生意就拉倒吧！”江连横沉吟道。</p>
“不行，这生意得继续做下去。”胡小妍放下账册，语气十分坚定，“又不赔钱，为啥不做？”</p>
“瞎耽误工夫！有这份儿心力，放在别的地方不好？”</p>
“这是洋人的事儿，能干就继续干下去，哪怕不怎么挣钱，能交几个朋友也值了。”</p>
“嗬，这话让你说的！”江连横点了支烟，扭头揶揄道，“国砚，怎么样，瞅没瞅见，这是咱家的老佛爷！”</p>
赵国砚不敢取笑大嫂，想了想才说：“大嫂，这话南风也说过，道理我都懂，可问题是，那帮洋人不是来这做生意，纯粹就是招工，招完就走，以后基本都不会回来了。”</p>
“他们就算走了，咱江家也能留个名声。”</p>
胡小妍晃起身形，一前一前地挪动轮椅，来到茶几旁边。</p>
“做生意当然不能亏本赚吆喝。”她说，“但是，有的生意是为了挣‘利’，有的生意是为了挣‘名’，帮洋人招工既然不亏本，就没道理撒手不干。”</p>
“大嫂——”</p>
赵国砚有些迟疑，掂量着说：“关键是，招工这件事本身就是官家牵头为主，除了那些牙行以外，大买卖人家，基本都懒得掺和进来。”</p>
“是么，那更得干下去了。”胡小妍不仅不为所动，反倒愈发坚定，“帮洋人招工这件事儿，利润少、要求多，除了官家以外，没多少人愿意干，但江家愿意干，而且还尽力干好，这叫能耐。”</p>
江连横皱起眉头，本能地有些反感。</p>
“这不就是给洋人当狗腿子么！”</p>
“你不能这么想，这叫口碑，一传十、十传百——”</p>
“然后，大伙儿就都知道我给洋人当狗腿子了。”</p>
“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p>
胡小妍脸色泛红，不禁瞪了一眼江连横。</p>
赵国砚见状，立马欠起身子，笑道：“哥，嫂子，要不我先出去，你俩慢慢商量？”</p>
“坐下，坐下。”江连横摆了摆手，旋即看向胡小妍，“行，你说吧。”</p>
胡小妍平复了片刻，这才接着往下说：“洋人的生意、差事，你今天办一件、明天办一件，哪怕是个没啥油水的苦差事，你只要应下来办成了，时间一长，洋人再有其他事儿，还会继续找你。”</p>
江连横点点头，“习惯了。”</p>
“对，就是习惯，习惯成自然。”胡小妍说，“最好的情况是，以后洋人来奉天经商，要是遇到什么麻烦，脑袋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江家，等到那时候，江家就不再是他们的狗腿子了。”</p>
江连横沉吟半晌，暗自嘀咕了一句，“我觉得区别不大。”</p>
胡小妍翻了个白眼，揶揄道：“伱要是这么说，那这世上所有人都是狗腿子了，连大总统都是，跟洋人点头哈腰，跟自己人吹胡子瞪眼，你比大总统还牛？”</p>
“啧！抬什么杠呀！”</p>
话音刚落，敲门声再次响起。</p>
“进！”江连横喊了一嗓。</p>
英子应声推开房门，恭恭敬敬地说：“老爷、奶奶，那个薛掌柜来了，你们见不见？”</p>
“谁来了？”赵国砚立刻警觉起来。</p>
“薛掌柜，就那个特好看的人。”英子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大的反应。</p>
“她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不？”</p>
英子点了点头，说：“奶奶说过，让我家老袁不用拦着薛掌柜，她现在正搁楼下客厅坐着呢，但门口还有一辆马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