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中元节,道佛皆举行宗教活动,民间亦会选此日拜祭祖先,故而车马经行之处,前两日就见有人焚香化纸,到底是离战乱稍远才可得空。
“雨祈可有消息了吗?”马车里的贵族女子,不知是被喧嚷吵梦,还是路颠得睡不着,醒了。一觉醒来,第一句话就关切地问。车驾前负责保护她的带刀侍卫立即转头,毕恭毕敬,低声回答:“回禀大公主,据说有人在王爷跟前看到了小公主。”
“这丫头,亏得我还在后面找她,原来已经跑到前面去了么。”那女子笑了一声。隔着帐帘,能看到她微微上挑的眉眼,修长颀秀的身段。
此番从河东一路往陇右的方向去,他一行避人耳目乔装成寻常商旅,自不可能还是素日王府里的装束。侍卫回过头时也难免蹊跷,两个公主都是怎么了,一听郢王要到陇陕,异口同声跟过来,这是打仗还是闹着玩?小公主天生性野也就算了,大公主一向温婉识大体,竟也要跑到这战地……可能是因为大公主牵挂小公主吧。
说起来有大小之分,实则她俩是双胞胎,大的叫雪舞,小的叫雨祈,或许是童年由不同人抚养长大的缘故,她二人性格天壤之别,虽然面貌相同,雪舞静若处子,雨祈动若脱兔,故而容易区分。
王府看来真的是个牢笼,滋润惯了总想着要出笼,雨祈跑出府,雪舞追着护,已经不是第一次,去年秋冬就发生过,可是跑哪儿不好非要到这战地?活腻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对此郢王居然不制止……
作为郢王府忠心耿耿了近十年的老臣、目前武功排名第七的高手,这带刀侍卫早就对战场心驰神往,却非得被郢王分过来看护公主……真的很心不甘情不愿。
“去年,是为了找雨祈,今年,是我自己想要来……”雪舞掀开帘帐,轻揉还惺忪的眼,望向民众那一路的喧忙,不禁陷入了回想——
早在圣上的旨意到达河东之前,父王就已经厉兵秣马枕戈待发。先前对着圣上赌咒发誓打破头也要上战场表忠心的他,好像猜到了圣上不杀他就必会用他一样,一旦得到调令,身如离弦之箭,不可能再等她们收拾好行装一起走。“漫卷诗书喜欲狂”状态下的他,沉浸在一种理想即将实现的喜悦里,根本没想过拒绝她两姐妹的请求,何况他向来宠着她俩?只提醒了一句:“少惹事。”
“唉,雨祈她,来意只怕也和我一样吧。”双胞胎是心意互通的,她看得出那丫头来心似箭是为何。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还能为何?
去年秋天,雨祈和母亲赌气,离家出走,音讯全无,雪舞带着几个郢王府高手四处辗转,才在陇右的乱世将之寻回,寻回却是陷落,彼时的陇右漫天烽火,她俩混迹在难民里即使往脸上涂满了尘土,也逃不开被如饥似渴的土匪们擒获和垂涎。
原以为命尽于此,谁料得绝处逢生,当妹妹被捆缚惊怒大骂而她已被匪徒压在身下用尽力气咬舌自尽,从天而降的一把利剑恍若神灵……那剑意如断絮她当然看不懂,可接下来那几天她眼中只剩下那剑的锋芒和主人……对救命恩人,应有结草衔环的觉悟,何况那剑主出类拔萃,以一敌十仍然神态冷静,满身血腥不改眼神坚毅,威猛气势,精壮身材,后来虽只有几日的远远凝望,她也窥探出那是个南宋的将帅,皮肤略黑却难掩俊帅,爱笑、阳光,举手投足都是诗中侠客该有的豪爽……
“唉,我是怎么了……”她遐思时,视线早从道旁移开不自觉地往上,沉迷进了天空那白花花的日光,不知何故竟失了神,幻想出他抱住自己、和自己缠绵的样子,半晌,马车绊到个石子她猝然从春梦惊醒,羞红了脸面颊滚烫,“怎会这样……”
好在马车里没有第二个人,看不见她这不够端庄的模样。
她正襟危坐,收拾着尴尬的同时,仓促向窗外探看,不无伤感:“白昼就已经如此,夜晚还不知会多热闹?民众们说是拜祭祖先,其实是在求战乱别过来吧……也不知往西南去,会不会荒凉得多?”
便在那时马车趋停,好像前面路被堵住,侍卫们剑拔弩张,她也心念一动:“出什么事了?”
缓得一缓,带刀侍卫回答:“哦,不是匪徒滋事,是……小王爷在打人……”
“这个小豫王,半天不惹事,浑身痒。”她实在很不喜欢那个纨绔子弟,豫王完颜永成最小的儿子,她习惯称呼他小豫王。前年豫王薨逝,豫王府高手出走大半,诸如齐良臣、司马隆、高风雷全投入了曹王与林阡的战斗前线,使得去年夏秋那场波及到平阳府的河东大乱,豫王府几乎无人可用,纵连小豫王本人也深受谢清发之害,好在危难关头对他最忠心的高手段亦心及时赶到,将这个年不足十五的小王爷救出绝境。
然而那一战段亦心也身受重伤,幸得卿旭瑭经过救到郢王府里,方才使主仆俩转危为安,段亦心和小豫王行动不便,在郢王府养了很久的伤,自那以后,两个王府的一些人便私下走动得比往常密切。
此番圣上旨意到郢王府时,雨祈和小豫王正在后院爬树,两个少不更事的男女,借了雪舞恳请父王一同去陇陕的东风,兴冲冲地说他俩也要随军,雨祈立即就去换了套男装,小豫王也不甘示弱求带兵,被闻讯而来的段亦心一脸尴尬地制止……雪舞想,可能是因为想给曹王心里施压,父王才同意了把这位小豫王也带在身边?不过,不同于雨祈任性有目的,小豫王完全是胡闹乱作为,这不,据说车驾被人不慎拦了道,二话不说跃马而下冲上前去一马当先拳打脚踢……
“要他住手,莫误了行程。”雪舞对带刀侍卫说,然而侍卫对王爷如何有用,很快便传达:“公主,小王爷说了,那是‘诸色人’,可以欺负。”
“胡说八道!这纨绔,实在不及他父王风姿万一。”雪舞愠怒,当即掀帘,探出半个身子,亲自喝止,“四海之内皆皇帝臣子,区分待人,岂能致一?还不快快住手?!”道旁群众只知他们是女真贵族,远远看到这女子雍容华贵、落落大方,都不由自主地退后或惊叹。
小豫王被她这简单一句话就拉出了殴打,面红耳赤。他素来因她淡静忌她三分,何况听出她着重说“致一”,明显是在以南宋的举国北伐压着他。他们特权阶层欺负下层惯了,却忘记连圣上最近还强调过,大敌当前,契丹、南人甚至羌兵,全都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齐心协力打宋匪!
“好吧,雪舞姐。本……我错了。”他摸摸后脑勺,服帖地转过身,“改就是。”
“给伤者一些银两,赔偿疗伤吧。”她息事宁人过后,正准备回车上坐,余光扫及那被殴打的南人……居然是……
怎么回事,居然是那个让她心念一动的男人?
我,我是怎么了?是太想那个人了?怎会眼花,在这里看见他?!
吃惊之余,定定地站在那里,全神贯注打量了好几眼,总算确定——除了气质不像之外,除了瘦一些衣衫褴褛之外,肤色、身形、五官,无一不是那个男子!尤其那英俊的眉宇,深刻的轮廓,她闲暇时画过无数遍也摸过无数遍……
是那个人吗,那个威风凛凛的南宋将帅?可怎会沦落至此,受尽屈辱?
她克制住内心的震怖,对侍卫说:“将此人抬进我车里来。”
“……”侍卫以为自己听错。
宁错过,不放过。她在心里说。
小豫王杵在那里,还以为她这么做是故意和自己对着干,却想不到此刻她眼中根本没第二个人:“好了,赶路吧。”
“不赶!”小豫王气得攥紧拳,正赌气不想上马,忽而看见段亦心从斜路策马而来,喜不自禁,忘了不快,“段姑姑!您去了哪里……”
话音未落,映入眼帘一张熟悉的脸,正是被段亦心谈笑风生领过来的人——
“齐大人!?您,回来了?!“小豫王分辨再三,喜出望外,难以置信。
开禧二年七月下旬,随着林阡恢复正常、回归战场,金宋在静宁本已大局已定却又再掀战浪——
自六月廿三第二场静宁会战爆发后,陇干、水洛、通边、隆德诸县反复易主,尔后林阡走火入魔发挥不佳,抗金联盟再如何死撑,也难以维持不败局面,弈至七月廿四,盟军实已外强中干、面临颓势。眼见隆德、通边、水洛大多已被完颜永琏卷走,盟军人人心中有数,“主公再不归来,静宁只怕就完了。”可他终究归来了,那一切等待都是值得的,他们都等着主公带他们翻身复仇、扬眉吐气。
林阡自然也感谢众将在他不支时候的不离不弃,是他们将不算零落的盟军过渡到他的手上,整整一个月,生生在三波金军的车轮战下挺过了难关。
他欣喜地看到了辜听弦和百里飘云独当一面,郝定和石硅完美搭档,赫品章和俞瑞杰化敌为友,孙寄啸和薛九龄因为莫非的联系而和衷共济;
欣慰地听说了曹玄的淡定、李好义的英勇、孙思雨的彪悍,以及莫如的坚强;
这些都标志着,短刀谷,祁连山,红袄寨,苏氏旧部,吴氏官军,整个抗金联盟,在举国北伐中完成了某种程度上的“致一”。
更令他高兴的,是先前一直吊儿郎当的宋恒,终于凸显出了成器迹象,从秦州被调往静宁救急的第一战,便杀得完颜纲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而那时,宋恒只是辜听弦的副将。
杀敌过程中,宋恒还不忘给林阡在辜军中揪出了好几个控弦庄细作……他好像有无比旺盛的精力?居然能够一心二用互不耽误。林阡一高兴,立即表彰他立功,擢升他当主帅。宋恒当然不拒绝,欣然接受了主公的行赏和战友们的祝贺。
唯独陈采奕略有隐忧,她知道宋恒此战表现杰出是有原因的:完颜纲曾经担任过控弦庄的代庄主……她明白,杀控弦庄人是宋恒的战斗动力,却委实也怕这动力和兰山一起成为他的心魔。
陈采奕将这些担忧如实地告诉了林阡,并说,主母曾经对堡主说,对控弦庄细作,原本可以放长线钓大鱼,奈何他性子里永远是直来直往……
“且一步步来。”林阡点头,知道他若想扶起宋恒,和当初他扶起听弦的方式不同,听弦的问题是义军不容、和同僚关系处不好、对家臣们不承担,宋恒则是对功名和兰山先后的求而不得。对功名的在乎,林阡还能慢慢磨练他,而对兰山,恐怕只能靠时间了。
所幸宋恒和听弦一样,阅世浅而性情真,所以都有救。
“控弦庄随着仆散安德的猝死一度群龙无首。现任庄主鸑鷟,应该在上任前后就联系上了一直以来都深藏我军的‘鵷鶵’等人,但至今都没有找到那个在环庆临时独自潜入我军、只和仆散安德一人交流的最优秀细作‘青鸾’,主公若能趁此空隙将他抓住,可以永绝后患。”转魄在离开静宁前对林阡如是说。鵷鶵可能还属于陈采奕话中那种能被放长线捉的大鱼,但青鸾,独来独往,有利有弊。想法固然好,终究难实现。
“隆德,今由凌大杰、岳离、黄鹤去、完颜璘据守,通边,由完颜永琏、完颜承裕、羌王青宜可把控,水洛,是完颜纲、司马隆、移剌蒲阿驻扎,此外,还有轩辕九烨、罗冽等人灵活服从调配。”灭魂和转魄一样,随着金军主力的撤换,被迫离开了此间战场,所以目前静宁县境活跃在南宋情报网一线的多是海上升明月第三级。
林阡闭目,将这些金军官将姓名在心中流过一遍,略觉蹊跷,又想不出哪里蹊跷,最近脑筋实在有些退步,总是有重要的事情忘记……直到离开灭魂、回到宋军在陇干北部与隆德金军对峙的本营,他忽然想起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