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进和吕安道在宅老的引路下,穿过长长的前院,抵达张府正堂时,隐约听到惨叫声从后院传来。吕安道神情微微一紧,这莫不是下马威,堂堂枢密使居然用这样直接的手段么?狄进则恍若未闻,步履沉稳地走向正堂,如果真是下马威,那这所谓的枢密使倒是好对付了!“开封府推官吕安道,拜见张枢密!”“学生狄进,拜见张枢密!”两人入了正堂,一个以官场下官对上官的礼节,一个执士子之礼,作揖一拜,然后直起腰来,看向此行的正主张耆。枢密使执掌朝中军政,是一位能和宰相分庭抗礼,甚至在某些时期权势更甚一筹的存在,但在狄进眼中,剥离了官职光环,端坐在正堂中的,也就是一个体型宽胖的富态老者而已,若论气度威严,比起老而弥坚的陈尧咨差了许多。张耆扫了一眼吕安道,就不在意,威严的目光直直压向狄进:“狄解元之名,老夫近来亦是多有耳闻,听说你写了一部话本,连官家都喜欢得紧?”吕安道心头一紧,这上来的攻击性就十足啊,是要将堂堂国子监解元,打成写话本为官家取乐的幸臣?狄进则微笑道:“官家喜爱苏无名的传奇经历,正是受其一心清正,两字公平的为官之道所感,可见官家仁德爱民,出于天性,实乃本朝臣民之万幸!”吕安道不担心了,张耆脸颊稍稍抽了抽,看個话本娱乐你也能扯到仁德爱民,读书人果然够无耻,唉,他家教极严,约束子孙,怎么也没培养出这样的读书人来呢?既然对方毫不紧张,言辞犀利,知道这方面讨不了什么便宜,张耆立刻改变话题:“听闻昨日狄解元在城外开棺验尸,不知可有什么破案的线索?”狄进道:“确实有所收获,验出的一具尸骨竟不符下葬之人的身份,由于头颅缺失,收敛草率,遗体或有调换的可能,府衙甚至有怀疑,三年前的灭门案户主孙洪,并未丧命。”张耆眼睛微微一眯:“哦?竟有此事?”狄进道:“目前并无实证,只是推测,然京师民情汹汹,百姓受扰,我等奉太后旨意,全力查办此案,不得不考虑每一种可能!”张耆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完全是当年押注赌对了人,外朝的任何臣子都能和刘娥脱钩,唯独他不可能,所以本身就是最坚定的太后党,而自从刘娥执政后,都是他搬出太后来压人,倒是头一次有人搬出太后来压他,不禁一滞,心头大怒,愈发讨厌起后院那个愚蠢的孙子来。狄进则已经接着道:“孙洪若未死,全家遭屠,势必涌起复仇之心,此人原为武僧,武艺不俗,也有着报复的能力,不知三年前后,可有人冒犯枢密的府邸?”张耆断然道:“自是没有,老夫从不认得这孙洪,如何与他会有往来?”狄进道:“然昨日开棺验尸之后,有人突然来枢密府上拜访,不知可有此事?”张耆的眼神瞬间波动,虽然勉强压下,脸色还是不可遏止地变了变,开口道:“来人啊!”候在堂外的宅老立刻入内,恭敬地道:“老大人,有何吩咐?”张耆道:“狄解元说,昨日有人来我府上拜访?”宅老再度躬了躬身,转向狄进,顿时流露出一分压抑不住的优越:“好叫解元公知晓,我府上每日拜访者不下百位,不知解元公所言的,是哪一位啊?”狄进眉头一扬,不惊反喜:“如此说来,贵府上的拜访者,都有详细的身份记录?区区百人而已,开封府衙自会详细察验,将记案拿出来吧!”宅老表情一顿,赶忙改口:“我等迎送惯了,若是没有名帖的,只是记在心中,倒是不曾写下。”狄进道:“那也无妨,请这位宅老与吕推官一起去做份笔录!既然你们平时迎送贵客,都是记忆,那么想必昨天发生的事情,不会记不清楚吧?”宅老脸色不禁变了,看向自己的主子。而张耆经过这段缓冲,神情倒是完全调整过来,摆了摆手:“你便随着这位吕推官去,把昨日登门的记下便是,不要让人凭白污了我府上的清白!”宅老目光一动,心领神会:“是!”待得两人退下,张耆淡淡地道:“狄解元可还满意?”狄进微笑拱手:“张枢密不愧是国朝柱石,坚毅勇当!”张耆哼了一声:“狄解元,老夫若未记错,你今年才十六岁吧?”狄进道:“是。”张耆以过来人的语气指点道:“老夫曾经亦是如你这般的少年,少年气盛,不知轻重,当时也吃了很多苦头,如今想来,亦是懊恼不已,伱才华出众,得太后赏识,更当慎之重之,不可轻误!”狄进再度拱手,仪态无可挑剔:“进谨遵枢密教诲!”张耆也不失姿态,摆了摆手:“上茶!今年新出的龙凤团茶,乃太后御赐,狄解元不妨尝一尝……”接下来,在三句话不离太后的气氛中,狄进和张耆有一句没一句的品着茶。不得不说,这位或许是靠着给皇子献女子上位,又靠着皇后执政而得宠,个人的执政能力只是平平,但交际方面绝对不在话下,即便心头厌恶,也能表现出亲近之意,让人如沐春风。上的团茶更是极品,待得狄进离开府邸时,都感觉唇齿留香,暗叹这帮权贵是会享受的。但吕安道与之会合,却摇了摇头,低声道:“宅老有所隐瞒,可一时半会查不出究竟来。”狄进却微微一笑:“无妨,能够确定隐瞒,就已是收获了!”如果说吕夷简是因为当年作为府衙的直系官员,与案件有着避免不了的联系,加以关注外,这位枢密使张耆就是与灭门案八竿子打不着,但方才的表现,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心里有鬼!当然,对方的地位极高,不在宰执之下,搬出太后,可以在言语上占些便宜,却不能真的搜查甚至拿人,所以狄进只是适当地给些压力,然后静待事情发展。“我们去下一家吧,这家还是我的熟人。”……当狄进来到郭府前时,不禁有些感慨。他刚入京城时,就受郭府邀请,上门为其接风洗尘,连如今租在老桥巷里的宅子,还是郭家宅老指明了一家名声很好的牙行,为其办理的租借。而很快迎了出来的郭承庆,作为郭承寿的胞兄,同样也是《苏无名传》最早一批的书友,之前狄进高中国子监发解试解元,他还特意上门恭贺了一番,所以此时颇有几分诧异:“仕林,你怎的突然来访?”狄进行礼:“想必京师近来的纷扰,延休兄也有所耳闻,我此行正为查案而来!”郭承庆脸色一僵,嘴动了动,欲言又止,还是伸手一邀:“请!”到了堂上,几人入座,气氛有些尴尬,依旧是狄进主动开口:“延休兄,昨日午后,可有一陌生男子来府上拜访?”郭承庆抿了抿嘴。相比起正值权势巅峰,一日之间拜访人数破百位的枢密使府邸,郭家固然富贵,但权势远远不及,寻常登门的也都是些至交亲朋,如果有陌生人拜访,其实是很醒目的。所以他沉吟片刻,干脆瞄了眼吕安道,又看了过来:“仕林,你我可否先谈一谈?”狄进还未说话,吕安道已经主动起身,拱了拱手,走了出去。“避不开的人情啊……”狄进微微苦笑,知道吕安道误会了,郭承庆则目光一亮:“我本以为这位推官是来监视仕林的,没想到他这般知趣!”狄进语气沉下:“你我确是好友,然丑话说在前面,如果你真是杀人凶犯,我绝不会徇私舞弊,遮掩真相,让无辜者含冤而亡,不得昭雪!”他并没有刻意提高声调,作出声色俱厉之态,但面对这掷地有声的话语,郭承庆身体一紧,脸色已是变了。狄进接着道:“所幸我了解延休兄的恬淡性情,愿意相信你并非那等灭门恶徒,现在查明真相,亦是还以清白,还请延休兄对我实言相告!”郭承庆面色一松,仔细想想,倒也坦然道:“以仕林如今的文坛之名,本可与我等外戚断了往来,让那些文臣再高看你一分,能说出这般话来,是真的待我为友,我岂能顾左右而言其他?我与那灭门案无关,但昨日那闲汉确实是来过府上,此人自称姓孙,或是知道些当年的隐秘,想要勒索钱财……”请访问最新地址狄进眉头一动,与灭门案无关,那就是与别的有关了,立刻问道:“延休兄能否说得明白些?”“抱歉,有些事情我不能说,而且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确实不清楚,不知怎会闹到后来那般地步……”郭承庆苦笑着摇摇头:“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告知你,此案即便查到最后,真相大白,于某些人声名有损,但按照宋律,也是定不了什么罪名的……”狄进眉头微凝:“按照宋律也定不了罪么?”这个说法可不一般,要知道很多时候权贵犯法不处罚,是一种特权,而不是代表律法真就没有制定。实际上,历朝历代的律法相对于当时的情况,都是较为完善的,可惜绝大多数时候只是一个摆设,别说宋朝了,秦朝的律法是出了名的细致和严酷吧,每个人都遵守了么?依旧是对下不对上而已,当然上层的六国贵族也不满意,时刻念叨着复国,最后每个阶层都扯起了反旗,亡秦三叹,一个庞大的帝国轰然倒塌……所以在比烂的古代,指望律法约束贵族阶层,那真是想多了。但现在郭承庆说,不是律法无用,而是律法管不了……“道德层面的问题?灭门案怎会是道德层面的问题?”狄进想了又想,实在想不明白,便再度问道:“延休兄可知,因为此案,上任开封府推官袁弘靖失踪,恐怕已是凶多吉少,连尸骨都找不回来,这也不涉及我朝律法么?”郭承庆勃然变色:“害了开封府衙官员?此事……何至于此?”狄进微微眯了眯眼睛。看来此人确实不知全貌,或者说他知道的秘密,与真正的案情已有了极大的偏差。而郭承庆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苦着脸摇了摇头:“抱歉,我还是不能说!”狄进不再逼问,转而回到那个登门的闲汉上:“那孙姓闲汉登门勒索,是有实证么?”郭承庆摇头:“没有!”狄进今早作了准备,来太平坊之前,先去开封府衙那里拿来了一份坊市舆图,里面明确记载了各家权贵府邸的所在:“此人昨天先去了张枢密的府上,然后来了贵府,除此之外,还去了这里、这里和这里,延休兄以为,我如果循着这个闲汉的足迹,接下来最该去哪里调查?”既然有人指路,不是自己泄密,郭承庆没什么迟疑,伸手指了一处地方,用劲点了点。……“冀国大长公主的府邸?”当偏厅里面等待的吕安道与狄进会合,听到下一处的目的地时,面色不禁一奇:“为何要去公主府?”狄进解释:“昨日有一孙姓闲汉,旁观我开棺验骨,中途匆匆离去,神色诡异,被公孙明远察觉,循着他的路线,才有了今日的线索。”“原来如此!”吕安道不太喜欢公孙策,觉得此人过于傲气,难以相处,但对于公孙策的能力还是有肯定的,马上也联想到了关系:“怪不得仕林今日查问的府邸,都是遮遮掩掩,看来这闲汉肯定是知道些隐秘的,或是想要勒索这些贵人?不知此人现在何处?得赶紧将他控制起来!”狄进并不完全信任开封府衙上下,毕竟那里的吏胥和衙役太多,而这些人很好收买,万一有人铤而走险,将这种关键证人在中途灭口,那只会给破案制造难度,所以他让吴景师兄弟看住对方。不过为了后续证人的跟进,开封府衙那边也得报备,狄进道:“我来时已经禀明了大府,此人流连于赌坊,应该会被很快擒拿,如此双管齐下,那边抓人,我们循迹……他昨天也去了公主府,我们先探一探对方的口风,待得擒下此人后,审问时也好有的放矢,让对方无从辩驳!”“仕林的思虑真是周详!”吕安道大为赞同:“既然连枢密使的府邸都查了,公主府岂有错过之理?走!”冀国大长公主是赵光义的女儿,宋真宗赵恒的妹妹,如今官家赵祯的姑姑,年纪倒也不大,还未满四十岁。她本就是赵光义最宠爱的小女儿,赵恒也很是疼爱这个妹妹,为其精挑细选了一位文武双全的驸马,枢密使之孙,进士及第的李遵勖,后世尊称的“济公活佛”,南宋高僧李修缘,有传闻就是这位的后人。听起来不错,实则宋朝的驸马,全称是驸马都尉,其中的都尉就是“提举公主宅”的职位,再翻译翻译,就是为公主看宅子的。关键是宋朝的仪制还有规定,“尚主之家,例降昭穆一等以为恭”,就是娶了公主的人家,男方的辈分都要降一等,这个规矩乍一看上去挺奇葩,其实是为了维持公主的地位。民女出嫁要侍奉舅姑,也就是公公婆婆,指不定还要受兄嫂、小叔子、小姑子的气,但公主下嫁可不是给驸马家做媳妇的,公主进了驸马家门,公公婆婆就降了辈分,成了兄嫂,平日里公主不用向这些原来的长辈行礼,而原本的兄嫂、小叔子、小姑子则变成了侄儿侄女,平日里要向公主行礼……驸马得有多尴尬,就可想而知了。当然,历朝历代的驸马地位都不高,娶个皇家女子可不是那么好承受的,宋朝这点委屈算什么,前唐的驸马那帽子绿的,尤其悲惨。也正因为这样,宋朝公主的日子同样好不到哪里去,为了防止发生前唐公主那般任性妄为,祸乱朝纲的例子再度发生,文臣尤其是御史盯着公主的一言一行,但凡有出格的立刻弹劾,“宠幸太过,则渎慢这心生,恩泽不节,则无厌之怨起”,就是防止公主借着皇帝的宠爱,做出格的事情,失了皇室体面。结果宋朝公主确实比唐朝公主知书达礼多了,却往往被驸马利用这个机会反过来欺辱公主,最终形成一种双输的局面。反正真正有前程的人,是不愿意跟皇室沾边的,别说娶公主了,外戚不全都是武将之家么,士大夫还不愿意嫁女儿给皇帝呢,争宠献媚,丢不起那个人!有鉴于这样,公主府听起来很高大上,若论权势,肯定是远不如枢密使张耆的,吕安道之前入张府时,不由自主地紧张,现在走向公主府前门,就是公事公办的态度。迎出来的不是宅老,也非仆婢侍从,而是一位宫中的内官,穿着内臣的服饰,嗓音略有些怪异地道:“来者何人?”吕安道自我介绍:“在下开封府衙推官吕安道,奉陈大府之命,查京中要案,欲拜见大长公主殿下,望中贵人通禀。”内官态度客气,没有跋扈之态,但拒绝很坚定:“殿下身体欠安,难以见客,吕推官请报备都尉!”吕安道本来也没指望见到那位皇帝的姑姑,顺势提出:“那我等拜见李都尉。”内官依旧是低眉顺眼的模样:“李都尉不在府上,难以见客,诸位请回!”狄进开口:“无妨,请问中贵人,李都尉现在何处?大长公主殿下既然身体抱恙,身为驸马都尉,他自是不能远离,时辰尚早,我们可以等待!”内官低眉顺眼不下去了,匆匆行了一礼:“小人去询问。”“嘁!”吕安道暗地里撇了撇嘴,就连他都是不太看得起驸马的,狄进则耐心等待起来。等了足足半个时辰,这位驸马都尉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倒是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不远处,狄进斜了一眼,对着吕安道低声说了几句,朝着那边走去。驾车的正是身材修长的武僧迁哥儿,此时匆忙来此,自是有要事:“公子,我们监视的闲汉方才中毒了,险些丧命!”狄进目光一凝:“怎么回事?”迁哥儿道:“此人今早突然腹痛不已,旁人只以为他是吃坏了餐食,还是二师兄发现不对,用盐水逼他催吐,反反复复吐了好几回,又推拿穴道,才缓和了许多,保住了性命,如今已经昏睡过去……”狄进正是担心这类事情发生,点了点头:“你们做得很好!”迁哥儿本来还有些紧张,毕竟看守的人已是半死不活,此时松了口气,但狄进又问道:“他是如何中毒的,能否加以防范?”迁哥儿道:“据二师兄所言,这毒应是昨日就被下了的,今早才发作,所幸毒性不烈,才能救回来,大师兄和二师兄都守在边上,不会有人再能下毒了!”他口中的二师兄法号悟明,是五位武僧里面唯一精通医理的,被狄进取了个大名“道全”。而古代的毒药发作的并不快,比如大名鼎鼎的鹤顶红,它本身就是一种不纯的砒霜,毒性基本上是没有砒霜强的,见血封喉是一种夸张性的描写,一般来说被毒死大概需要十二个时辰,整整一天,痛苦会逐渐加剧,相当折磨人。现在知情闲汉被抢救过来,又有吴景和道全守着,确实安全了。不过就在这时,迁哥儿又道:“对了!这闲汉疼得满地打滚时,喊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似乎说的是我们师父的家,但我们怎么想都不明白,大师兄让我来禀告公子!”“什么话?”“他说……从来就没有孙家,从来就没有灭门案,所有人都被骗了?”请访问最新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