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七章烟花地,帝王裔
京师夜禁森严,此时距离一更三点只有一个时辰,路上行人虽少,但东四牌楼东边的黄花坊却依旧还是热热闹闹,丝毫不见夜禁前的冷清,这里便是大明朝大名鼎鼎的脂粉妙地。虽则是大红灯笼高高挂,但却也有官私的区别。
在官者,自然说的是教坊,教坊在本司胡同,但平日歌姬舞女演练则是在演乐胡同的演舞场中,演出则是在勾阑胡同。自然,应承寻常百姓的教坊诸妓和专为应承天子的歌舞伎是两回事,这所谓的勾栏便是教坊诸妓表演的地方,观看的百姓以姿色歌曲舞姿评点,一曲终了便是挥金如土,最是一大销魂去处。而自从官妓所属的富乐院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官妓们也在这黄花坊中新造的十六楼居住,专事迎接过往客商,这也就使得黄华坊愈发热闹。
十六楼和从前的富乐院一样,乃是承袭的洪武年旧制,禁文武官员和舍人入内,只许商贾出入。话虽如此,去开国已经几十年了,往日查问极其严格的规矩,如今也成了摆设,再加上朝中大佬饮宴往往也会出条子叫上好些歌舞伎相陪,小官们出没这些声色场所,大多数御史们也不会这么计较。所以,张越和刘忠走在这勾阑胡同的大街上,也不用顾虑太多目光。
刘忠见张越左顾右盼,仿佛是头一次来这儿,顿时笑道:“怎么,你这个地头蛇还是头一次来这儿?”
张越刚刚一路过来,瞧见四处都是高朋满座,暗想不管哪个时代,这地方都是禁绝不了,尤其是如今京官穷苦,家眷常常不在身边。别的衙门他是不知道,至少兵部衙门中便有那么一位主事,据说便是得了灯草胡同一户私娼的资助,在京城呆了六年,硬生生考出一个进士来,之后把人纳了回去,留下了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但那佳话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消磨下究竟如何,看那不到四十便像个小老头似的车驾司主事就能看出光景。
因而,面对刘忠的调侃,他便笑道:“要看声伎歌舞,英国公那儿有现成的;要看戏班子演戏,十王府胡同郡主府那儿每个月都有开封周王寄过来折子排出的新戏;至于其他的吃喝玩乐,我那家里不说应有尽有,可绝不会逊色于外头。再说了,还有几个如刘老这般的人会拉着我来这地方?那些司官们可不敢!”
刘忠顿时笑了起来:“说的也是,你这个上司随和,让你请他们吃几顿好的没问题,要是被你看见他们那副丑态,那就不像话了,毕竟,都察院也总有那么几个硬骨头在。放心,我不会强人所难,今晚上正好是教坊司的云雀班在这勾阑胡同的天仙楼献艺,就是看看歌舞喝喝酒。据说就是内阁的几位阁老也来过,咱们就更不算什么了。”
张越原以为刘忠不过是说说而已,可是,等踏进那天仙楼的大门,他方才发现这里人声鼎沸,放眼看去全都是衣冠楚楚之辈,不少面孔都是往日朝会上常见的。而那些人看到是他,第一反应便是见着鬼似的表情,随即方才坦然了起来。
只是来看歌舞,又不是来嫖妓,怕遇见熟人做什么?
刘忠虽是最近才回京城,但显见比张越熟门熟路,对那个迎上前来的跑堂伙计吩咐了一声,立时便带着张越上了二楼。二楼的三面包厢都是环绕那个舞台而建,正对着舞台只有一溜四个包厢,刘忠便是堂而皇之地带着张越进了居中的那个,甫一落座他就对那伙计吩咐道:“来一坛你们这儿自己酿的天仙醉,菜色拣拿手的来四个冷菜四个热菜,再上一道汤羹两道点心,就这些。菜色点心等一会再上,把酒先送上来,我们筛热了好吃。”
一句就这些险些把张越呛得连连咳嗽,等到那伙计高声重复了一遍,随即一溜烟下了楼去,他便看着刘忠说:“刘老,就咱们两个人,要这许多酒菜?”
“我可是为了给你省钱,已经把随从什么都安置在胡同口那家酒馆了。”
看到刘忠眼睛一瞪,张越无可奈何,只得不说话了。须臾,他就看到楼梯上那伙计抱着一坛子酒蹬蹬蹬上来,后头还跟着一个拿着火盆的伙计。两人一前一后上来,又从包厢前过道走过来,进了屋子先唱了一个大诺,随即便把火盆酒具等等一一摆好,又开了酒坛的泥封。起头那伙计还要在旁边打下手筛酒,却被刘忠二话不说赶开了。
刘忠亲自撩起袖管要筛酒,张越哪里会让这位老者兼长辈动手,连忙抢了过来。一看那酒坛中琥珀色的酒,又闻到那股熟悉的香味,他便知道这是江南常饮的黄酒,连忙倒了在小铜壶中,又在其中加了姜丝冰糖青梅,随即又备了筛酒的铜布甑。须臾酒温热了,他筛好之后,就在两人面前的酒碗中斟满了。
“这说是天仙醉,其实这样炮制,也就和蜜水差不多,不过喝醉了晚上那歌舞也就没兴味了,所以这就当是饭前的消遣。”刘忠举碗和张越一碰,随即一饮而尽,又感慨道,“甘肃那地方冬天比京城还冷,最是个苦地方,但我听说那儿酒好,也就不在乎这么多了。”
“都这么多年了,刘老还是这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性子,怪不得到哪里都呆得惯。”
“什么呆得惯呆不惯,当官的人,要不能随遇而安,上上下下能把你折腾死!我算是运气好的,当初跟着英国公打交阯死了不少人,我运气好立功受赏;山东出了那么大事情,我又平平安安熬过了那一任都指挥使;后来还和你一块建了些功劳,只是平生在战场上杀敌都未必有那一回杀得多……”
武将最重视的就是袍泽之情,战场上拼过命,战场外喝过酒,大多数的交情便是在这血里酒里建立起来的。张越虽说没和刘忠一起打仗拼命,但却一同涉过凶险,一同喝起酒来自然就格外有滋味。杯盏交错间忆往昔峥嵘岁月,一老一小谈笑风生,最后刘忠伸手一摇酒壶,发现内中已经空了,不免就高声叫唤了一句。
“小二,送酒!”
这一声吆喝刚过,外头就传来了好大一阵喝彩声。张越先是一愣,随即连忙站起身把透光的竹质卷帘高高打了起来。这时候,外头的喧嚣一下子完全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陡然之间飘来的那阵似有似无的曲声,曲声清澈干净,仿佛是清晨的鸟儿在独唱似的,颇有几分旁若无人的味道。然而,那调子却一点点地沁进了人的心里,哪怕不听唱词,仍然让人不知不觉放松了下来。张越便是若有所思地靠在舒服的太师椅上,随即明白了为何这楼子不像别处不用单纯的靠背椅,而是用这种更舒服更休闲的太师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