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眼看天赐年纪幼小却精于骑射,朱瞻基忍不住心思大动,直接命人牵马取弓,又在菜畦内百步远处安设箭靶。这一番骑射下来,他三箭中二失一,虽则比往日的水准差了好些,但他还是觉得酣畅淋漓,又撺掇张越上了一次。兴许是前头天赐和朱瞻基的表现都不赖,许久不曾摸弓的张越在试了试手感之后,总算也没有剃光头,百步远的靶子,竟是三箭中一。
陪着朱瞻基从园子里逛了老半天,张越就得到了张起已经赶到的讯息,婉转在朱瞻基面前提了提,果然,皇帝以为他照应兄弟的本性发作,于是便笑着应了召见。
于是,此时对于朱瞻基那有意的嘲笑,他一丁点都没放在心上。一面诚恳表示要勤练射艺,一面就笑着说道:“其实臣倒是觉得,以前朝中常有聚集文武官员一同射猎,近年来却有些少了。既然勋贵重臣都是预经筵,子弟往往都要去国子监读书,那么文官在武事上多下点功夫也是应该的。六艺之中,礼乐射御书数,这射御两项如今的读书人却多半废了。不但废了,他们还以为射猎乃是纯粹的嬉玩。”
“这话要是让外头人听见,你又少不了一顿排揎!”
说归这么说,朱瞻基心中却大感认同。当初父亲能够越过极其受宠的汉王朱高煦,得以保住太子之位不失,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祖父朱棣喜欢他这个孙子——不止是因为他的仁孝,也是因为他能够上马拉弓跟着北征,又带着府军前卫练兵。于是,他越发觉得把张越赶紧调回来没错,至少多了一个靠得住的人。这一路走一路说话,当张越漫不经心地用道听途说的角度讲了番邦版的满清木兰秋狩和减丁策略时,他突然停住了步子。
“那个番邦国王倒是狡猾得很,最后想必岛上那些蛮夷全都因为他的假仁假义而绝灭了?”
“绝灭倒不至于,只不过,那支精于骑射的铁骑完全丧失殆尽,剩下的人再也没多大战力。但是,国内那支原本颇擅战阵的兵马自打夺天下之后就渐渐衰败,后来没了天敌,更是完全衰败了。到后来,有一支外邦的军队突然从海上远洋而来,一举将那个番邦打得支离破碎,先是赔款,后来其他的外邦觉得这个番邦软弱可欺,也纷纷派了兵马,由是国家支离破碎。这是从很远的西方传来的一个故事,我在广州时听人说起,觉得有趣,所以就记了下来。”
朱瞻基从小学文练武,又从祖父和父亲那里耳濡目染了帝王心术,但真正要说眼界,却不是什么从北巡北征上头得来的——他向来被护卫得严密,除了北征中那一次遇险,除了和张越经陆路水路赶回北京奔丧,他就再没有见过更真实的危险和世界。所以,反倒是张越在外时写来的那些形同游记的文章,那些闲谈随笔似的文字,看上去更真实些。
文官们向往的是周天子似的大同世界,但张越此时所说的却是另一个道理——军队若没有天敌就会衰败。哪怕他如今很少去军中,也知道军队大大不如大明开国,这还是离开国六十年,倘若是一百年两百年之后呢?
“至于诸官员名下的田土多了,臣倒想提醒皇上,如今的黄册和鱼鳞册多以洪武二十六年为基准,那时候的田亩是八百八十多万顷,如今垦荒多年,何止还是那么多?”
看到朱瞻基站在那儿若有所思,张越就知机地没有再说。四下一看,他就发现张菁正拉着张恬张悦说悄悄话,而天赐则是手捧着那条金带仿佛在发愣。再远一点是英国公府的家丁家仆,当瞧见了张起的时候,他就瞧见人对自己重重点了点头,心中顿时大定。
这时候,一旁的王瑜也上前禀报了道:“皇上,羽林前卫指挥佥事张起等候传见。”
颔首点头之后,朱瞻基心里仍是忍不住思量张越的话。自从永乐年晚期和张越有了极其投契的一面之缘后,随即通过张越在外在内任职期间那一篇篇文章,两人见面机会虽不多,但他早已经渐渐接受了张越那些想法。祖父朱棣在的时候便对他明确说过,张越便是留给他用的,只有他加恩,方才能让人真正归心,而这更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人。王节的所作所为虽然绝非他的本意,但在看到了那些朝中高官背后的东西,他不得不心生警惕。
那些凭借资历指手画脚的人,他是该借着这个机会把他们挪一挪,还是该借此做些其他事?
朱瞻基正思量间,张起就已经上了前来。他已经换上了一袭半旧不新的茄花紫小团花斜襟右衽袍子,脸上身上都重新收拾过,不见起初那副大汗淋漓灰头土脸的模样。依礼拜见之后,他便小心应付了朱瞻基的几个问题,待到皇帝问起来意,他不由得先斜睨了张越一眼,待得到一个让其照之前那些安排说话的眼色之后,他就深深吸了一口气。
“皇上,此前三弟到了羽林前卫请臣帮一个忙,所以臣就领着几个弟兄,在观音寺胡同抓了一个人。”
闻听此言,朱瞻基的笑容顿时凝在了脸上,随即狐疑地看了一眼张越。见张越表情坦然,他就沉声问道:“什么人?”
“前都察院监察御史严皑。”
听到这个名字,朱瞻基隐隐约约觉得有些印象。这时候,张越方才低声解说道:“顾都宪掌管都察院之后,大考御史,黜落贬谪的人不计其数,其中就有这个严皑。他之前被贬辽东卫所为吏,不得上命却悄悄潜了回来,到达京城之后便交接各衙门的书吏皂隶,利用这些人往更上一层送钱。”
“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张越见王瑜已经知机地带着两个锦衣卫推开了几步,面前就只有张起和更后头的天赐等几个孩子,他就按照之前的打算解释说道,“不瞒皇上,这是严皑在暗地里见人的时候露出的马脚。说来也巧,我那连襟和杨阁老家的长公子一时捣腾出一家买卖……”
张越一五一十地把当日万世节和杨稷那些买卖如实道来,见皇帝先是狐疑,随即是错愕,到后来竟是哈哈大笑,他情知自个这一回算是算对了。对于旁人来说,一个是正经的官宦,一个是阁老家的公子哥,竟然谋求这种小钱,实在是大大的不成体统,但对于皇帝来说,这与其说是不可忍受,还不如说是又好气又好笑。果然,他随即就见皇帝指上了自己的鼻子。
“你让朕说你什么好!一个是你的连襟,未来的栋梁,一个是你师执长辈的儿子,你居然就不劝一劝,居然还眼看着他们胡闹!这要是你岳父和杨卿知道了,你就不是那么容易糊弄过去了!算了,也不是什么作奸犯科,更算不上与民争利,好歹也立了些功劳!”
笑过之后,朱瞻基随手招了王瑜过来,沉声吩咐道:“你带人出去,把那个严皑接手过来,然后把人送北镇抚司讯问,务必将其交接过的人,还有送出去的钱财来路查清楚。送完了人再去一趟东厂,让陆丰即刻进宫,朕有事吩咐他。瞧着朕仁厚,连那些跳梁小丑也敢出来蹦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