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了一愣之后,张倬便叫上张越起身到了外间,见一个丫头挑帘,竟是沐斌亲自扶了程夫人进来,父子俩便迎了上去。张越只瞥了一眼程夫人,就发现她打扮异常朴素,身上青缎衫子外罩着半旧不新的石青色绣花褙子,发髻上只有一支瞧着不那么光鲜的金簪,胸前挂着一串佛珠,瞧着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两相厮见之后,程夫人便歉意地笑了笑。
“这么晚了,没使人说一声就亲自过来,搅扰了你们一家说话。”
依照程夫人的本意,自然是不能就这么把事情原委倒出来,但得知事情的沐斌赶过来之后,一番话却把她给说服了。如今不是人家求自己,而是自己求人家,再说,先前方水心的事也是她做得亏心了,这当口再摆什么架子,要真是让人起了厌恶之心,那时候便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于是,她此时不但是身段放软,口气也是异常温和。
张倬虽来了几月,却也没见过程夫人几面,但此时也察觉到程夫人仿佛是另外有事要说。果然,他客气地回了两句话请程夫人母子坐下,这位天底下数得着的贵妇便叹了一口气说:“实不相瞒,今晚我过来,实在是有事商量。刚刚外头的吵闹想必你们也听到了,实在是因为南边又出了一件大事。好端端的芒市土司突然暴死,撂下一个部族的子民,一群族老你不服我我不服你,竟不知道是谁听到的风声,直接寻到这里来了。我家老爷平素消息灵通,这一回竟不知道那里的土司没了,虽已经派人去府邸送信,可他已经出城去了卫所……”
张越瞧见她一面说,一面拿眼睛觑着一旁隔开内外那薄薄一层帘子,心里已是了然她此来的目的。方水心的死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紧的就在于她的身份。也就是说,这么一件事要是被人揪出来,那就是最大的把柄!他这边厢还没想出什么法子,那边厢竟然芒市土司突然就死了,这人怎么死得偏不是时候?
就在这时候,那一层薄薄的绘着水墨画的白绫帘子被人高高打了起来,紧跟着就是张超推着张攸从里间出来,父子俩的脸色都很是复杂。方水心自刎死后,这孩子便由黔国公府派出了几个妥当的丫头和妈妈一同照料,他们俩一个因为心灰意冷,一个因为自责尴尬,也只是偶尔去瞧瞧。可纵然如此,听到这样的消息,他们也不能再不出面。
然而,没等张攸说话,张越就皱着眉头问道:“请问夫人,芒市司可是毗邻麓川司?”
这时候却是沐斌接口说:“正是如此,麓川思氏向来是整个云南最不服王化的土人,但和他接壤的芒市南甸等等对朝廷都很恭顺,老爷平日也常常接见他们。毕竟,如今思氏虽说反迹不明,可终究是有隐患在,一直想着往周边扩张,需要这些土司制衡。再者,为了让他们有实力对抗思氏,从祖父到父亲都花了不少气力,所以不得不安抚他们。我陪着母亲来寻两位世叔和世兄,也只是为了想出一个好办法。毕竟,别说以趣哥的年纪不可能承袭土司之位,就是朝廷,也不会这样轻易册封土司。而且,京城曾经办过丧事,这是最要紧的一条。”
听到这话,张攸忍不住看了一眼张超,见长子惭愧得低下了头,他不禁心中长叹。东方氏的脾气他不是不知道,可是,他心里对她也颇有愧疚。在外征战十多年,撂着她在家里侍奉母亲养育儿子,因此不少事情他也不想太苛责了他,只是这件事处理得实在太草率了。在心里仔细想了想,他便扭头看着张越说:“越哥儿有什么好主意?”
见父亲张倬和大哥张超瞧着自己不说,就连程夫人和沐斌也都看着自己,张越不禁异常郁闷,心想自己又不是眉头一皱计上心头的诸葛亮,更不是妙计多多的一休哥。对于云南的地理,他也就是因为此前注意过方水心的事而稍稍了解了一些,仓促之间哪来的好主意?然而,他刚想推脱了过去,突然就想到了极其要紧的一条。
芒市司距离云南府昆明县大约千多里,而且土人不可能有那么无孔不入的消息渠道,别说方水心的事自程夫人以下都讳莫如深,就算消息走漏了出去,怎么可能是芒市司先闹出来?而且,他刚刚就觉得,现任芒市土司的死实在是太巧了!联想到先前沐英沐春父子先后征过麓川,他自是免不了把两件事联系在了一块。
事有反常即为妖,他略一沉吟,便把自己的这些疑心说了出来。话一说完,曾经在西南呆过很久的张攸便面色一凝,倒吸一口凉气说:“若真的是麓川思氏干的,那么极可能西南转眼便会有变。夫人若是不介意,可否让我见一见那几个芒市司过来的族老?虽说水心已经去了,可她毕竟是我娶过门的女人,也是孩子的父亲。”
一听张攸愿意出面,程夫人顿时松了一口大气,但还是看了看身边的儿子沐斌,这才站起身行礼道谢不迭,又让人赶紧带着张攸张超父子去见人,等他们一走,她便对张倬和张越说了两句,旋即便提出告辞。然而,一旁的沐斌却偏赶在这时候对张越笑着点了点头。
“元节,服侍你的白芍原本是我的丫头,人虽还机灵,可年岁却太轻了,恐怕不知道怎么服侍人。我今天把她叫了回去,回头再派两个老成稳重的给你。”
程夫人闻言大愕,但沐斌已经说了出来,她也不好再说其他,待到张越笑言多谢,她急忙叫上沐斌一起出了门。直到出了院子上了夹道,她方才恼怒地问道:“你这是干什么,我在家里选了好久,才挑出这么一个容貌上乘,最要紧是家世清白忠心耿耿的,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往身边收?这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什么样子!”
“母亲,一个白芍算什么,儿子这是为了你和父亲好!”
沐斌见随行人等都知机地退到了后头远远的,这才放心地低声解释道:“刚刚张越那模样你瞧得出来,那是真不放在心上!傍晚交阯那边的密报刚刚送来,安远侯柳升曾经在过年之前给他送了一个暖床的美人,可他碰也没碰,反而用了人家兄妹帮忙,选出了好一些进贡朝廷的人才。他这样的世家出身少年骤贵,家里只有一妻两妾,你还瞧不出他的心思?如今这种当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方水心的事情难道还不够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