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坚猛地把一大沓奏折全都扔在地上,声色俱厉地说:“这都是我从妹子那里弄来的,所有这些是不是千岁爷的字迹,你们应当比我更清楚!不要自欺欺人了,我不妨撂一句实话,刚刚城外已经有消息传了过来,张越和前任山东都指挥使刘忠把威海卫等地的防倭卫所都劝服了,如今已经进了青州,靳荣那个饭桶被人堵在衙门里头,直接给活捉了。事到如今,开城归降,兴许还能给家人留一条活路,你问问身后这些弟兄们,谁乐意陪着这乐安城殉死!”
听着盛坚这丝毫不留情的话,哪怕是刚刚这些慷慨激昂的军官们,此时也都是面如死灰。韦达虽然面上还算镇定,握着钢刀的手却有些痉挛发抖。
庭院中的军士们全都是嘴唇紧抿脸色铁青,个个寸步不让地盯着这些往日一向待之如父母的军官们。他们不是外头那些拼凑起来的散兵游勇,也不是那些四面来投的地痞流氓,他们是天策护卫,是朱棣赐给朱高煦的天策护卫,真正的大明精锐。按理他们不该叛,可朱高煦都死了,他们也不想死得窝囊,死得不明不白!
在沉闷僵硬的气氛中,王斌终于抬起了头来,眉宇间满是坚毅和决心。他缓缓用右手拔出了刚刚已经砍了无数人的腰刀,将刀尖指着面前这上百号人,一字一句地说:“你们要降,可以,那便是杀了我!但使我活着一日,我就是天策护卫指挥使,谁也别想越过了我做主,谁也别想越过了我献城!”
盛坚没想到好说歹说,竟然还会得到这么一个结局,顿时大为气恼,当下便冲着韦达叫道:“韦指挥,你赶紧劝一劝王大人,这当口可别执拗犯糊涂!别看咱们这儿就百多号人,更多的人都在王府外头堵着。大伙儿跟着千岁爷干是想过好日子,是想要荣华富贵,不是提着脑袋去找死!”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韦达也拔出了刀,紧跟着又是第二个第三个,最后所有那些军官都站到了王斌身边。尽管自己是以多围少,而且归降投诚已经是大势所趋,但他却觉得对面那寥寥数人的气势完全盖过了自己这边。然而,他这会儿已经完全没有任何退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这么僵持下去,说不定还会有人学着王斌这些人的愚忠。
几乎是刹那间,盛坚把心一横,厉声喝道:“射!”
“盛大人……”
“要想活命,就丢开那些可怜的道义,想想你们家里头可怜的父母婆娘和孩子!”
这一声当头棒喝重重砸在那些天策护卫的心头,也不知道是谁闭着眼松开了弓弦,一声劲响之后,其他人自是下意识地仿效,一时间,但只见箭如飞蝗,直朝那一个地方没去。仿佛是存心殉死,那些个挺刀直立的汉子却没有一个拨刀挡格,竟是任凭那一支支羽箭钉在了自己身上,人却始终不倒。等到一轮箭雨过后,心惊肉跳的盛坚挪动了几步,这才瞧见五个人已经全都气绝,却紧紧挨在了一起彼此支撑不倒。
“盛千户……”
一模一样的叫唤声此时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盛坚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然后才转身大步走了回来,不容置疑地一挥手道:“传令下去,打开四面城门,向京城和青州府送信!”
“那他们……”
“废话,自然是厚殓厚葬!都是英雄豪杰,可惜生错了时候,跟错了主人!记着,立刻安葬,别让人能轻易找到他们的坟地!”
一马当先走出汉王府时,盛坚已经是汗湿重衣。他不敢再去回忆那些至死仍旧圆瞪着的眼睛,也不想再去回忆自己下令的那一幕。他自个沾着汉王便宜小舅子的名头,就是出降怕也活不成了,就是家人也未必能保全,好在他还留着一点血脉在外头,兴许将来还有一丁点希望。而且,只要上头拦着要拚死拚活的人没了,底下的小卒总能有一条活路吧?
生不逢时,明珠暗投,惟有一死!
得知乐安开城献城,张越倒没有多少意外,和刘忠房陵商量一番之后,三人都不想这么早进城,于是房陵便自告奋勇亲自飞马往京城送消息。然而,房陵刚一走,又传来诸郡王主动自缚出城的消息,张越就知道这一回躲着不见恐怕是不成了,当即精选青州中卫两百人赶往了乐安,先行将那些仍算是金枝玉叶的郡王“请”回了汉王府。
他原以为进城必要遭受一番敌视,可出乎他的意料,乐安并没有什么汉王旧部想要在最后关头搏一搏,那些官兵打扮的几乎都默默站在了大街两旁,全都是手无寸铁。
当步入汉王府的时候,他却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心下一惊,连忙叫来一个军官问了究竟,这才知道了三天前发生的惨烈一幕。尽管是份数两边,但对于此等一心一意的忠义之人,他仍是生出了几分敬意,随即又问率兵逼宫的盛坚的下落。
“下令开乐安开四门投降之后,盛千户就自刎了。他说是自个迫于无奈为了大伙能活命方才出此下策,如今事情成了,不能让王指挥他们几个孤单上路……”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张越顿时沉默了。都是些有节的汉子,若是朱高煦活着,他们恐怕会跟着他冲杀到最后一刻吧?不过,兴许也不会有那样的机会,朱高煦从来就是个色厉内荏的货色,仿佛在历史上也是没怎么交战就出城投降了。
人的野心欲望总是随着身份而水涨船高,倘若朱高煦早死,如今的汉王世子朱瞻垐没什么能耐,却也有自立的心思,如今自上而下一网打尽,强盛一时的汉藩终于成了过去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