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听到这位苏州知府深得人心,张越便趁势在旁边好奇地问了两句。这一问,一个说得正起劲的中年人就滔滔不绝地拜手指头历数起了知府的政绩,末了才愤愤不平地说:“听说告刁状的乃是什么巡按御史……呸,只管鸡毛蒜皮的小事,不看百姓生计州府太平,什么御史,根本就是大草包!”
听到这草包两个字,周围众人纷纷附和,一时间,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南直隶巡按御史被骂得体无完肤,张越在旁边听着直摇头。就在这时候,旁边传来了一个格格不入的声音:“不管怎么说,府尊大人确实是收了人家的银钱,这贪赃两个字又不是诬蔑……”
此话还没说完,就只听砰的一声,却是一个茶客猛地站了起来,指着那人的鼻子就怒骂道:“你这是忘本!咱们苏州府虽说丰腴,可这几年也有水灾旱灾之类的天灾人祸,哪一次府尊大人不是赶紧派人核查损失,又上书朝廷减免税赋和放赈?虽说减得有限,可骆大人有心!这多年劝农扶商,咱们苏州府才有眼下的光景!贪赃算什么,要我说,贪了那么一点钱,却做了那样的大好事,朝廷就应该嘉奖!上一任的府尊倒是分文不取,可他只管吟诗作画,咱们苏州府地痞横行不说,每逢灾年连个指望都没有!”
见四周其他人也纷纷七嘴八舌地加入了指责的行列,起初说话那人实在招架不住,留下几枚铜钱就灰溜溜地走了。他这一走,众人更是聒噪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哪个耳目灵通的人透露说如今都察院那些人比谁都贪得厉害,一时间登时群情激奋,直到有人提醒就要宵禁了,一大帮人方才一哄而散。
留下茶钱站起身,望着这些散去的百姓,张越的眉头已经舒展了开来。他原以为百姓不分青红皂白,只会力挺那些两袖清风的清官,如今看来,是人便有辨别黑白的能力,单单一个清字,决计比不得真正的政绩。
此时天色已晚,彭十三跟着张越出了茶棚,就轻声嘀咕道:“如今朝廷的政策是轻赋重徭,低俸严刑,前者苦的是百姓,后者却是苦的那些出身贫寒的官员。而且,连都察院都做不到清廉,凭什么去要求底下官员犹如一汪水似的清澈见底?要说张家最是倒霉了,成天被御史盯在后头,仿佛是恨不能找出谋逆的大罪来!老爷这般审慎都着过几次道,少爷你也是都察院的眼中钉,还用说这么区区一个苏州知府?不过,少爷你真打算管这事?”
“管?我是应天府丞,又不是都察院那两位总宪,拿什么去管这些?”话虽如此说,张越对那位深得民心的苏州知府却很有些好感,思量片刻就说道,“明日我们先走,你去打听打听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要是那位知府真问心无愧,那这都察院的小辫子实在抓得无趣。有些事情,治标不如治本!”
彭十三跟了张越多年,对他的心思总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只一琢磨就恍然大悟,快步跟上张越就笑嘻嘻地说:“这么说来,少爷要一雪前耻?”
“若是刘观真的到南京来,我倒想撼他一撼。想当初陈瑛在都察院的时候,一道本章就能砸倒一个人,何等风光,其实却都是倚仗圣意行事,一旦触犯众怒便是下狱诛死,如今的刘观宠信远远未及。他不是什么正臣纯臣,不但和汉王有瓜葛,而且三番两次和我过不去,都察院如今上梁不正下梁歪,掀翻了他,不但我和大堂伯可以少顾虑些,对别人也有好处。”
“横竖我这次跟下来时,老爷就说过凡事听少爷的,到时候若有什么要我做的,少爷尽管吩咐,我对都察院那些只会背后捅刀子的早看不惯了!”
看到彭十三把拳头捏得咔嚓作响,张越不禁哑然失笑。尽管此前国丧时张辅因为守礼而博得了朱高炽的亲口称赞,但都察院丝毫不曾罢手,弹劾勋贵时往往会捎带上他一笔,彭十三心里有气也不奇怪。此时,城门方向已经是响起了闭门鼓,两人也已经能看到所住的客栈。就在这时候,旁边一条黑洞洞的小巷中却忽然窜出了一个人。
张越还不及反应,彭十三就一个箭步闪到了他的跟前。而那个带着斗笠的瘦弱汉子却没有做出什么异常举动,在离着数步远处停住步子,随即抱拳说:“张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他顿了一顿,没理会彭十三那警惕的目光,又自顾自地说,“您当年在宁波府对小的有的救命之恩,后来又为小的荐了一位恩主,小的只是想报答一番。”
听到这救命之恩和恩主这几个字,张越不禁再次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个人,心中忽地一动。吩咐彭十三退开几步,他就大步走上前,到了近前就轻轻挑高了那斗笠,发现确实是自己印象中的那张脸,他便挪开了手:“姑娘说救命之恩也就罢了,这举荐之恩从何说起?”
“大人不用否认,我跟了袁大人这么多年,若是连你俩的联系还不知道,那就枉为探子了。”林沙重新把斗笠的帽沿往下压了压,这才低声说,“我刚刚得到消息,太子殿下就要出发往南京祭孝陵,随行的除了府军前卫之外,还有不少文武大臣,其中都察院左都御史刘观就是自动请命之后,奉旨下来查南京锦衣卫那件事的。袁大人曾经掌过锦衣卫,他对心腹属下说过便从袁大人下手。此人殊为可恶,袁大人一直没动他,却养虎为患,所以我只想请张大人一个令,我有很多法子都能置他于死地。只要他死在半路上,那么一切就不了了之了!”
张越着实没想到林沙在这里把自己堵了个正着,竟然是因为这样一件事,心里顿时有些异样。顶着那偌大的斗笠看了一会,他心里一时间飞快地盘算了起来,末了却摇了摇头说:“杀人容易,但杀人之后只会麻烦更多。究其根本,暗杀行刺原本就是小道。有些事情你既然知道,那我便不妨对你说实话,刘观虽掌都察院,但要想在南京呼风唤雨还早得很。”
想到当日自己用食盒故弄玄虚,却被张越几招散手弄得狼狈不堪,林沙顿时沉默了。良久,她才开口说道:“那好,我信你……但若是事出紧急,我一定会下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