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修连忙抢着答道:“回禀大人,我家也是打南边迁到北京的,没什么不习惯。”
芮一祥人虽聪明,却老实些:“京城有暖炕,南京这边却往往是用炭炉和汤婆子取暖,晚上睡到半宿常常觉得阴冷,我早上对张大叔提了提,他二话不说就让人给我加了新被子。饮食上头也是顿顿都有鱼肉,我实在是觉得过意不去,大人太厚待咱们了。”
张越见李国修在旁边犹如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不禁哑然失笑,当即问道:“你们也该知道,族学中甲班的人由陈夫子带领,早咱们一步下江南游历了。我只问你们,可知道我这次让他们下江南,又挑了你们两个年纪小的跟着来,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两个少年一路上就探讨了无数回,昨儿个晚上住定下来又琢磨了好一阵,心里总觉得族学中夫子们的说法很不可信。此时此刻,两人对视一眼,又是李国修先说话。
“族学里头多半是北方学子,很少有南方人。院试乡试暂且不说,从前会试,向来是南方学子高中者远远多于北方,大人应该是想借着下江南的机会,让咱们见识一下江南的才俊,也好让大家收起自满之心,不要因为在族学中成绩优异而自满。”
芮一祥看见张越不置可否,便咬咬牙说道:“这一路上大人常常在歇息的时候考较咱们两个,又指点颇多,您……您可是想把咱们收在门下?”
看到李国修脸色大变,冲着同伴连连打眼色,张越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心里觉得这两个少年着实有趣。由于朱元璋朱棣两朝都很忌讳科场上座师门生那一套,民间颇有才华的士子往往在拜师上头动足了脑筋,但那些文坛领袖却很少轻易收学生。如杨士奇这等人,推荐的人虽不少,却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弟子,但屡次主持会试却多了不少门生。他这辈子不曾入翰林,也不可能去主持会试,要门生满天下自然无望,但也想栽培一些可用之才。
“你们俩说中了一大半。我确实想告诫族学中那些学子不要自满,学无止境,若是坐井观天,就算金榜题名,日后前程有限。至于后一条……我的文章学问都算不得最顶尖,教书育人不过是误人子弟。为官并不是只看学问,让一位饱学鸿儒去主持水利,未必比得上让一个小吏出身却精通水利的官员。人有专精,官有专才,你们可明白这个意思?”
两个少年已经是被张越这一番言语给说得懵了,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李国修方才一下子警醒了过来,忙拜倒了下去,芮一祥的动作也只是比他慢了小半拍。看到这情形,张越不禁哑然失笑,遂摇摇头道:“都起来吧,我才二十出头,收什么学生,说出去岂不是贻笑大方?我只想借着此行教授你们一些东西,并不为了什么师生名分。我这个府丞管的是应天府学,来日你们到那里呆上一个月,等以后再随我进衙门学一个月,有什么话到时再说。”
把两个一头雾水的小家伙打发了下去,张越看了看桌子上那些春联福字,忍不住想到了尚在京师等着应会试的那三个人。顾彬比他还年长一岁,这些年厚积薄发,会试至少有九分把握;张赳多次挫败,性子日渐沉稳,也是很有希望的;只有方敬……小家伙凭着胸中憋着的那股气考中了举人,如今成日在家发奋苦读,先头也没时间送他,要说会试却是堪忧。
科举这条道,可不是憋着一口气发奋就能达成的,机缘比什么都重要。
第一次在南京迎除夕时,张辅和王夫人都在,那一顿团圆饭还是和张輗张軏一块吃的,那种气氛冷得和寒冰差不了多少;第二次在南京过年三十时,他搂着新婚妻子看一夜烟花灿烂,和父母过了一个温馨愉快的春节;如今这第三次,张越却是喝了不少酒,竟是在围炉守岁的时候揽着儿子静官睡着了,等天明醒来的时候完全不记得昨晚上自己干了些什么。
只是,他并没有什么遗憾的时间。这正月的头三天,恰是一年到头亲朋好友走动最多的时候,也是他须得借此拜访人的大好机会。因此,一大清早,他和杜绾装扮一新,双双出了门——但却是赶往不同的地方。府衙那边的诰命女眷自然是杜绾去见,而张辅提点过的那些人,则是他非得自己去见不可。
永乐皇帝朱棣大丧之后,郑和便奉旨下了南京,这些日子一直住在马府街一座御赐的宅邸内。若是在北京,尚有正旦大朝赐宴等等,但如今他在南京,正月初一却是闲之又闲。对于带下番官军镇守南京,他并没有什么怨言,可听到外头那些议论,他却是觉得心灰意冷。
带兵在海上漂泊多年,他对这么一支官军自然是颇有感情。这都是些开得船下得地厮杀的勇猛汉子,如今竟有人说这些人闲着难免出事,要派他们去修南京宫殿!
“父亲,父亲!”
看到养子郑恩铭撞开门帘入内,郑和便没好气地训斥道:“什么事这么冒失慌忙?”
“门外有人送来了不少礼物,道是宫中张公公捎带来的。”郑恩铭笑呵呵地把礼单子双手递了过去,随即就搓了搓双手道,“您到了南京之后,就几乎没人来看过您,想不到张公公倒还惦念着。今儿个一整天,除了那些商人,这还是头一份节礼……”
“张公公?张谦?”
郑和满肚子纳闷地打开了那礼单,一目十行看了下来,心里立刻一突。东西中间既有寻常土产,也有名贵药材,但若不是和他极熟的人,断然送不出这样的礼来,足可见确实是张谦所为。然而,那下头的落款处,却分明是龙飞凤舞写着张越。这位被明升暗降的小张大人,竟然答应张谦给自己捎带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