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朕赐给他的就是朕的随身佩剑,就是朕起兵靖难数次北征的佩剑!既然要揣摩朕的心思,就该揣摩得再透彻一些,怎会以为他敢用假的来糊弄朕?朕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朕的剑更是杀人剑,不是那种软绵绵只能做摆设的玩意,难道朕还认不出真假来?你们在背地里做的事情,你们在背地里传递的消息,别以为朕看不到听不到,倘若有人为了别人许的前程不要脑袋,那么朕可以成全他!”
恰在御前的张越给那回声震得耳朵嗡嗡作响,他毫不怀疑这番中气十足的话足以让殿外大多数的人都听见,他也毫不怀疑,要是之前呈上一把造假的剑上去,朱棣这时候会不会在暴怒之下直接一剑砍了他。直到警告够了,上头的声音方才倏然一变。
“张越,把你在宁波的事情奏一遍。”
所谓朝会上的奏事,其实只不过是大声朗读自己的本章,因此要求美仪容,大音声,要是没有这样的自信,鸿胪寺和通政司还可以代奏。被朱棣刚刚那袭话一激,张越竟是忘了从袖中拿出自己的本章,索性朗声说道:“臣奉旨下宁波市舶司查历年朝贡使及开海禁之事,访得市舶司提举范通不法事……”将一样样勾当呈报了一遍之后,他却陡然之间词锋一转。
“陛下治通倭者以重刑,则此后奸民不敢放纵;以大军沿海捕倭,则倭寇海盗无法安居,沿海可安享靖宁;以天朝财货通商各国,则各国慕大明威名;如今沿海各地百姓称颂陛下,今后望风而称吾皇圣明者将遍布天下诸夷。”
尽管不少文官仍不以为然,但眼见刚刚暴怒的朱棣这会儿已经悠然坐下面露笑意,谁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跳出来当炮灰。犯颜直谏是一回事,但明知道必死还要触霉头又是另外一回事。而刚刚在直房听到张越那一段剖析的六部官员更是个个面露沉思之色,即便是号称“每朝兼奏三部尚书事,诵牍如流”的礼部尚书吕震,这会儿也在琢磨张越先前说出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某人开了海禁不够,还要挑唆天子去打日本?
如果是这样,那就该挑唆皇帝,而不是在直房里对他们这些六部官员说。虽说金幼孜对张越颇有微词,但他吕震可不认为张越就那么不知天高地厚。须知皇帝性子是最难捉摸的,若以为是张家人就可重用那就错了,没看见张家长子张信如今还窝在交趾那块地方?
朱棣却没有往深处琢磨张越这是什么意思,看到一群颇懂汉语的蕃使在听了张越的陈奏捕倭和通商之事后个个大喜过望,甚至一个个拜伏于地连连称颂,他心里甭提多得意了。扬威域外,万民称颂,这原本就是衡量明君的标准,倘若称颂的万民之中还要加上番邦子民,那岂不是更加让人满意的结局?
大悦之下的他自然觉得张越这才是真正体察自己的心意,当下少不得嘉奖勉励了一番,然而就在这时候,夏原吉却忽然站了出来:“皇上,张越缴旨之后尚无职司,其人既然善于财赋之道,请准其户部行走学习机务。”
话音刚落,吕震竟是笑容可掬地也出班奏道:“皇上,张越敏于倭事,可于礼部任用。”
这两位尚书忽然出来争抢一个人,别说殿上文武都愣住了,就连朱棣也呆了一呆。他饶有兴味地看了看不知所措的张越,忽然笑了起来,旋即便毋庸置疑地摆了摆手:“他未必擅长六部的琐碎事务,你们不用争了,朕自有主意。”
自从有了太子监国之后,朱棣除了自己亲自任命的阁臣以及六部尚书之外,并不经常召开朝会,也很少见寻常官员。如今起居都移到仁寿宫之后,他更是随心所欲,一旦脾性上来或是风痹症发作,就连亲王公主也会吃闭门羹,但若是心性好的时候,偶尔还会叫来沈度沈粲这样的文学臣子来写写字,时常也有亲笔墨宝赐给亲近臣子。
此时下朝之后回到仁寿宫,朱棣就兴致大发,却是专心致志地站在书案前写字,心情很是不错。信手划下最后一笔,朱棣便满意地看着那墨迹淋漓的白卷,随即头也不抬地说:“朕素来爱书法,最喜沈民则的字,端的是婉丽飘逸,雍容矩度,你的那一手字能学到沈民则的三分,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书法亦讲究刚柔文武之道,这也是大道。该硬的时候就得硬,该软的时候不妨软。但若是朕看来,宁可过犹不及,亦不可稍逊三分。”
这是一幅横卷,朱棣刚刚写字的时候用镇纸压了一头,却命张越用手拂着另外一头,恰是把他当成了人形镇纸使唤。此时听到这句话,张越愣了一愣,连忙点了点头。
“多谢皇上提醒,臣这手字只是临帖,当面却只是向大沈学士讨教了两回。以后定当谨记文武相济,刚柔并施之道。”
“沈民则为朕草诏十余年,不少年轻士子想敲开他的门路,或是写字或是写文章,可无不吃了闭门羹,平日往来的也就是几个密友。除了沈民愿之外,杨士奇与其同入翰林十余载,最为相得,其次就是你岳父了。你能讨教两回,那还是借了你岳父的光!”
朱棣很满意张越的回答,又笑着打趣道:“杜宜山和沈民则一样的脾气,只交相合之人,别的人丝毫不理会,就连你家这姻亲也不常走动,算得上是一大怪人。别人还担心朕拔他入阁,却不想想他这张冰山脸比杨荣的傲脸更胜三分,再加上敏于文字却也有些傲骨的金幼孜,只怕这三个一言不合就得翻脸……话说回来,你二伯父此次用兵进退有度,加上他先前在交趾的战功,归来之后就可封爵了。你心性英果机敏,这幅字带回去挂在你家瑞庆堂,三日之后再来见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