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庭上(1 / 1)

少年给哑巴讲述了自己的计划。但是哑巴听完却不甚在意,“这有意义吗?”他麻木地望着天空,在天桥顶的遮挡下,它变得逼仄无比。“这社会已经从根子上烂掉了,你做这些事还有意义吗?你真的能改变什么吗?”少年沉默地注视哑巴一会,轻声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无法说服自己什么都不做。”哑巴怔了一会,麻木地缩回瓦楞板,又睡过去了。夜晚,天桥底的流浪们聚在一起,大家分吃自己找到的食物。不远处的火堆里燃烧着艾草,缥缈的烟雾驱散着虫蝇。少年与流浪者们融洽地打成一片,毫不嫌弃他们吃过的食物,还取出一瓶酒来与大家分享。哑巴也被分到了一杯。在少年将酒递给他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酒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在夏热的侵扰下,其他的流浪者逐渐睡去。唯独还留下少年与哑巴,沉默地饮酒。哑巴渐渐醉了,他又开始说起那个讲过上百遍的,关于一个落魄男人的人生故事。少年安静地听着,一言不发。哑巴已经对这个故事无比熟悉了,夜未央,他便将故事讲完。在短暂的缄默后,少年也讲起了故事。他讲的不是一个人的故事,而是几十上百个人的故事。那些人当中,有个姑娘被上司侵犯了,治安员不管而且暗嘲那姑娘,于是那姑娘跳楼自尽了。还有年迈的老人,被骗去了养老金,治安员嫌调查麻烦便一直拖着不管。老人去找他们理论,摔折了腿骨。还有……一个一个故事被少年讲述着,他的记性真好,在讲述中从来没有迟疑和遗忘。仿佛那些事都是他亲身经历一般。少年越讲,眼神中的光便越盛,哑巴在其中看到了愤怒,还有感同身受的悲伤。哑巴为此怔怔出神,他意识到,那就是他想在那些记者作家眼中看到的东西。少年讲完故事,看向哑巴问道:“你甘心了吗?”甘心?还有什么甘不甘心的吗?反正我的人生都已经被毁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哑巴捧着酒杯,麻木地想道。少年见他不言语,又问道:“或者说,你忍心了吗?”忍心?哑巴茫然地看向少年。后者接着说:“你忍心就这样,继续让这一切糟下去吗?”“你回家去看到的那个在院子中奔跑的小孩,他一定让你想起曾经的自己吧?”“那个孩子依旧活在这糟糕的社会中,还有千千万万的孩子活在这样糟糕的环境中。”“他们也可能经历你所经历的悲剧。”少年的语气平和,但在哑巴听起来却像是质问,“你真的已经忍心了吗?”“忍心对那个在十来岁时,双亲丧命孤立无援的小男孩,袖手旁观。”少年问道:“你真的已经忍心了吗?”哑巴被问得良久出神,麻木的眼神中,似有光亮在隐隐复苏。而少年接着说着,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难过的感觉,“我也是个挺倒霉的人,但是我不想让自己变得麻木,因为我觉得,如果我被打垮了,对那糟糕的一切不管不问了。”“那我不就成为这操蛋世界的帮凶了吗?”少年声音低沉。哑巴半张着嘴,唇角颤动着。他摇摇晃晃地起身,说自己要去方便一下。他扶着墙壁走出火光的照耀,走到阴影中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呜咽的声音透出来。他的脸上涕泗横流,泪水将麻木冲刷,他感到自己的心脏暌违已久地跳动起来。第二天清晨,少年将自己的瓦楞板、水瓶之类的东西,留给了一个年老流浪者。他来到哑巴跟前,“我得走了,还有很多事要去做。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而哑巴则咧嘴笑道:“你今天怎么不问我了?”少年愣了愣,脸上泛上惊喜的笑意。他朝哑巴伸出手问道:“你是天桥哑巴吗?我有事情想问你,你有空吗?”而后者回握他的手,笑道:“我不是什么天桥哑巴,我叫方平喜,我当然有空。”……审判庭上,方平喜结束了自己的陈词。他的陈词比起标准的审判庭词,更像在讲述一个故事,有更多的细节,也更漫长。但是在审判庭上,却没有人打断他。听审席间,已经有女孩在发出低低的抽泣,年轻的男生眼眶也泛红了。而泸州各界人士代表,听完方平喜的故事,脸上在沉痛之余,还泛起怒气。他们不时将锐利的眼神向被告席上的江勤根刺去。就连那威严的老监察官,也为之而动容,只是因为他的身份所限,他只能尽力压制而不敢表现出来。但他高高鼓起的咀嚼肌,显露出了他内心的不平静。方平喜的人生,在今天之前可谓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泸州治安局系统由来已久的腐坏,在他身上可谓得到了集中的体现。他身上的悲剧,就是最基层的执法系统的溃烂所导致的。可以说,他的人生就是被泸州治安局系统毁掉的。他的亲身经历就是对治安局最有力的控诉!老监察官敲了敲槌子,“五位证人的陈词已全部结束。”他看向江勤根,“治安局代表,对于这五位证人所控诉的案情,有什么要说的?”江勤根苍白的嘴唇上挤出一丝笑,“对于前几位证人的案情,我们都会立刻展开内部调查,一定还他们一个公道!绝对严惩违规治安员!”他咽了口唾沫,“但是对于方平喜的陈词,毕竟时间跨度太长,有许多具体细节难以考证,主要当事人也已离世,缺乏证据,所以我建议只对他被屈打成招一案进行调查……”他话还没说完,听审席便一片哗然。“说得倒轻巧!感情毁的不是你的人生是吧?”“建议成立专案组调查方平喜家产被侵占一案!”“还方平喜一个公道,就是为以后的孩子们撑起一片公平的青天!”“……”江勤根引来骂声一片,他缩着脖子不敢再言语,额头上几缕头发粘连得更紧密了。“肃静!”老监察官猛地敲响槌子,清脆的响声将众人的骚动平息下来。